殷商時期的金文書法,郭沫若先生在其《兩周金文辭大系》中劃分入發端期與勃古期之中,而勃古期的時間又延至西周初年的昭王時代。郭氏從青銅器器物紋飾到青銅器銘文的風格進行劃分,是很有道理的,但以青銅器銘文書法的藝術特點上去考慮,殷商時期的金文書法有別于西周初期,還是有其非常之強烈的個性風格的。西周武王時期至昭王時期的金文書法,盡管也帶有很強烈的晚商風格,但以確知為西周第一篇金文書法的武王時期的《利簋銘》(圖一)開始,作品實質上已經帶上了強烈的西周時期風格的特質——作品精神內斂,章法較整齊,用筆線條圓曲,而這些特點在殷商時的作品是較難找到的。因此我覺得,以殷商時期的金文書法作為一個時期風格劃分,去探索其藝術特點,應該還是很有意思的。按郭沫若先生的劃分方法,把殷商時期金文書法劃分為兩個時期,我覺得也是科學的。
首先是殷商金文書法的開始時期,李學勤先生根據對考古發掘的實物進行研究認為,青銅器上的銘文大概出現在殷商中期,在商王盤庚將國都遷往殷地前的青銅器上并未見有銘文出現,到盤庚遷殷之后的青銅器中才開始有銘文出現。因此我們大致上就可以得出一個商代金文書法的起點時間。但由于現時學術界對殷商各朝準確的年代劃分的研究尚未能得出一致的意見,能見到有殷商時期的金文書法作品,屬于殷商時的那一個時段,尚較難準確指明,對于殷商時期來講,其界限會相對較為模糊。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對這兩個時期書法的了解。
從作品上看,商代金文書法的風格變化由開始到晚商時期,主要是由少字數的圖式化的族徽圖案作品逐漸向字數多達數十字的較多字數,以文字表達為主的作品方向發展的過程。而在這個發展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有如下四個突出的特點:
一、 圖式化傾向與制作上的修飾
現時能見到殷商時期存在于青銅器的銘文還比較豐富,但是每件銘文中的文字往往較少,通常只有一到兩個字,且多與某些圖文并在一起,結體詭奇,組成如族徽一樣的圖案,多數都隱藏在器物的內壁或底部等隱蔽而不易發現的地方,表明它在青銅器中并不負擔主要的功能,這種情況主要發生在殷商中期至晚期。如《杞婦鼎銘》(圖二)、《母戊鼎銘》(圖三)、《婦好方鼎》(圖四)等。作品中,文字的結構被表現為圖式化的形象,在用筆上大多被修飾加工了,部分圖形甚至是通過圖形塊面的形式進行表達。到晚商時期,青銅器上的銘文字數才逐漸多起來,但還是幾十字內的篇幅,長篇的銘文仍然很少見到,這個時期的青銅器銘文所反映的內容僅限于祭祖銘功。如:《小臣俞尊器銘》(圖五)、《二祀邲其卣器銘》(圖六)。圖式化的傾向延至這一時期,被書寫性較強的文字形式逐步代替,但在銘文制作上,對文字筆畫的修飾一直延至晚商時期甚至到西周初期的金文書法作品都繼續使用,如《小臣俞尊器銘》、《二祀邲其卣器銘》、《四祀邲其卣器銘》(圖七)、《戍鼎銘》(圖八)等。從這些作品的用筆上,我們都可以明顯看到不少的筆畫在制作時被修飾加工過的痕跡。以《小臣俞尊器銘》為例:“丁”、“王”、“正”、“又”等字的用筆被加重強調了。而《四祀邲其卣器銘》,則更多的筆畫都有被修飾過的跡象。這一點在較早期字數少的作品中尤為明顯。晚期字數較多作品中,不少作品是銘文加上圖式化的族徽同時出現在同一作品內的,如《六祀邲其卣器銘》(圖九)下部的亞字圖形圖案。
二、 與甲骨文書法并行并存互為關聯
商代金文書法在字體上是甲骨文與金文并行發展的時期。根據李學勤先生的考證,以現有見到的文字來看,金文比甲骨文的出現更早一點。金文在盤庚遷殷后出現,而甲骨文則到殷的中期才有出現。從文字使用的角度講,它們實質上是同一個體系的,或者講是都在使用同一種字體,只是承載它們的載體不同,甲骨文是在龜甲或牛骨上用刀刻寫出不來的,青銅器銘文是鑄造而成的。由于它們制成的工藝不一樣,所以表現出來的視覺效果也有所不同。如《小臣俞尊器銘》、《二祀邲其卣器銘》,從書法藝術的角度看,澆鑄在青銅器上的銘文,給人的感受是更加莊重厚實和古樸典雅。盡管如此,這一時期的金文書法作品,在用筆和結體上都大量地保存了甲骨文的特征。如在用筆上起筆收筆較尖,行筆剛強勁健;結體自由奇肆;章法上多注意行距,字距及字形的大小較隨意排列等等。有的金文書法作品與甲骨文作品從拓本上看甚至難以區別,如《二祀邲其卣器銘》與《卜辭通篡第735》(圖十)、《四祀邲其卣器銘》與《卜辭通篡第698》(圖十一)等。所不同的是,有的與甲骨文相同的書寫特點在金文書法上是通過人為的工藝修飾得來的,如《四祀邲其卣器銘》,從作品中可以看出,除圖式化的文字外,有部分文字在用筆上是被刻意加粗了加尖的,這本身很有可能就是下意識地為了更強化甲骨文的書寫特點而作出的舉動。上述這些都體現出殷商時期金文書法與甲骨文書法并行并存,互為關聯特征。在金文中被加重填實的筆畫,在甲骨文那里一般是把這種筆畫刻出外框,如(圖十二),金文的“丙”、“丁”、“王”與甲骨文的“丙”、“丁”、“王”字等。有的甲骨文作品風格上更像是金文,如《卜辭通篡第578》(圖十三)如果將來能出土一些反映在其它載體上的文字形式的話,相信其表現出來的特點也一樣,因為它們應該是在共同使用著同一種文字形式,放置在不同的載體上,由于不同的制作工藝和材料的差異,產生出了各自不同的視覺效果。
三、對藝術個性的寬容
商代的金文書法作品,章法、結構、用筆自然隨意,不同的作品,形式上的差距可以非常大,如《二祀邲其卣器銘》、《四祀邲其卣器銘》、《六祀邲其卣蓋銘》,為邲其家族的器銘,以銘文上的紀年看,書寫與制作的時間相差就只四年時間,但明顯看到并非出于一人的作品,書法風格上差異更是相當明顯。事實上,殷商時期的金文書法,基本上每件作品都可以看到不同于其它作品各自獨立的個性特點,如《小子卣銘》(圖十三)、《丙申角器銘》(圖十四),這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當時在書法審美追求上對藝術個性的容忍和自由,當然也與當時的社會文化有著重要的關系。殷商時期,人們篤信鬼神,崇尚占卜巫祝之道。《禮記·表記》中講:“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民無信而不立”,鬼神的權威,被置于調節社會秩序的禮樂之上,這是殷商時人重要的文化特質。在原始宗教中,神靈信仰的力量被殷商人作為社會向心力和凝聚力的重要手段,成為穩定社會的重要支柱。但對于神靈的信仰,畢竟須由個體的人發出,盡管向心點是一致的,對神靈的宣示所作出的詮釋和解讀,出發點卻是分散的,這使得每個個體的認識由于觀點與角度的不同而不盡一致。典章制度統治的是人們的行為,原始的宗教統治的是人們的思想,對崇信鬼神的殷商人來說,顯然并未有其它更有效的方法使人們在思想行為上達成一致。在禮樂制度尚未完全成為規范人行為的工具的時候,個人神靈崇敬的內涵,皆表現為每一個人自身內在的心理活動。事實上,神靈的“主意”也是經常地在變化著的,并沒有一套恒定的準則和規律可循。殷商人遇大事則必先占卜、問巫而后行,而且還存在著為一事而反復占卜的情況,這在殷墟甲骨文卜辭中可以找到許多實際例子。我們所見到的甲骨文,很多就是當時留下來的占卜記錄,經常在記錄的旁邊,還有事后驗證占卜預言的記錄——大概是方便巫師們日后“總結經驗”。在殷商人的思想里,除了對鬼神的惶惑和深深恐懼之外,實質上并未受到嚴格的規范,而這又都表現到商代人在金文書法上的審美追求。可以講,當時的人們的個性還是比較獨立的。在這一點上,與后來的西周禮樂文化所直接規范人的行為是有所不同的。殷商時期書法的自由奇肆,個性獨立的特點,正是在這一環境下生成和得以保存。
四、古樸神秘和天真浪漫境界
殷商時期金文書法作品的藝術境界是古樸神秘和天真浪漫的,當我們欣賞殷商早期帶有圖式化的作品和《小臣俞尊器銘》、《二祀邲其卣器銘》、《四祀邲其卣器銘》、《六祀邲其卣蓋銘》等作品時,有如的如置身于遠古先民神秘和浪漫的生活情調之中。這除了殷商時代距離我們現時生活的時代十分遙遠,我們對先民們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特質并不太了解,自然產生出某種的神秘的感覺外,如上所述商人在鬼神信仰上的特質,以及比較現時原始的生活方式,反映到作品的境界上,才是令人感覺到商代金文書法古樸神秘和天真浪漫關鍵所在。面對殷商人燦爛的文化遺存,郭沫若先生不無感慨地說:“商人氣質傾向藝術,彝器之制作精絕千古。而好飲酒,好田獵,好崇祀鬼神,均其超現實之證。”殷商人豪放浪漫,對自然界的種種未知的一切,由于科技能力上的因素,人們無法作出科學的解答,只能對它懷著崇敬的心態。原始的宗教、巫盅更使當時人們的生活充滿鬼秘的色彩。這一切,都影響著殷商時期人們的精神狀態,直接或間接地令殷商時期的金文書法作品自然天成,瑰麗多姿,變化豐富,創作手法上無拘無束,表現出了極高的藝術魅力。
上述四點,反映在商周金文書法的整個演變歷史上當中是非常突出的。由于社會文化發展等原因,金文書法進入了西周,風格上就逐漸向著規范化的方向發展,到西周晚期,作品在個性表現上甚至到了停滯不前的局面。到了春秋戰國,尤其是戰國時期,似乎出現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局面,在金文書法上主要表現為地域文化特征的充分表現,實際上只是周王朝式微的一種表現,社會文明的進化,在當時的人文條件下,已經無法再接受殷商人的那種詭序浪漫、豪放不羈的性格特質,只能反映為諸侯君主貴族統治集團間性格差異,以時代特征的形式在書法藝術上的反映。商代文明的燦爛和古樸、商代原始宗教的詭秘和奇肆的形成,都受到當時歷史文化和科技能力的支配,這同時也是商代金文書法的特點形成的基礎。商代金文書法的詭秘和奇肆、剛勁和豪放值得我們學習和研究,它所反映出來在創作審美追求上的容忍和自由,即使放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也值得我們羨慕和向往的。
[參考書目]
《小校經閣金石文字》 清劉體智主編
《三代吉金文存》 羅振玉編
《卜辭通篡》 郭沫若著
《兩周金文辭大系》 郭沫若著
《殷周金文集成》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
《商周青銅器銘文選》 上海博物館《商周青銅器銘文選》編寫組編
《綴古集》 李學勤著
《鑒古一得》 史樹青著
《中國青銅時代》 張光直著
《西周史》 許綽云著
《求古編》 許綽云著
《中國書法全集》二卷 劉正成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