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森林，對我們大部分人來說，是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卻又透露著浪漫和野性，人類的靈長類祖先就是從原始森林中來，在基因深處，仍保持著對原始森林關注和敬畏。對樹木而言，原始森林是一個地區的頂級群落，樹木在這里得到最好的生長，原始森林自然也就和參天大樹聯系在一起。然而，真正的原始森林今日正離我們漸行漸遠，我們周邊看到的大部分森林也遠遠談不上“原始“，也很難見到30米以上的高樹。而真正的原始森林，及其中分布的大樹，往往分布在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而最高的樹，一定是分布在水熱條件良好的原始森林深處，全世界近年發現的最高樹木無一例外。最高大樹既是其所在森林生態系統的代表與符號，也是衡量其完整性與原真性的重要指標。而對我而言，最高大樹曾是一個美麗而遙遠的夢。
清晨格林盆地內的霧（李成攝）
2013年10月凌晨的一天，我夜宿在西藏墨脫縣格林村格林盆地內只有三戶人的小村莊，那天的目的是翻越后面落差約500米左右的山脊，前往傳說中老虎出沒廣闊平坦的西貢河流域放置紅外相機，在向導扎西整理物資準備出發的時間間隙，我前往屋外準備拍攝幾張格林盆地凌晨的風景照。凌晨的格林盆地美如仙境，薄霧像輕紗一樣撫過山坡和樹林，在盆地底部匯集，盆地內由于地震形成的不丹松同齡林整齊劃一，像是優美的童話，在它們的盡頭，幾棵參天巨樹在云霧中顯得格外突出，白色的薄霧剛好凸顯了它們的層次，我趕緊拍下了這些讓人印象深刻的大樹照片，從此埋下了在墨脫及雅魯藏布江大峽谷區域尋找和測量最高大樹的夢想，但當時計劃已定，便隨同向導一頭扎入了這些原始森林繼續安裝紅外相機。
最早拍攝到“辛達布“時的場景（李成攝）
2014年3月3日世界野生動植物日，我通過對墨脫的考察經歷以及其他朋友們在雅魯藏布江大峽谷拍攝的照片進行分析，在果殼網上發表了“尋找中國最高的樹“的文章，對世界上最高樹的分布現狀，生長條件，以及藏東南地區可能存在中國最高樹木提出了猜想，并對一些樹木的高度進行了簡單的初步分析。
最早于果殼網發表的文章（李成攝）
2016年，我再次回到格林村，這次我從遠處多角度觀察，通過長焦相機拍攝鎖定這些巨樹中最高的一棵，并且獨自穿越茂密的山地雨林，抵達這棵樹所在的位置，通過隨身攜帶的激光測距儀對大樹高度進行了簡單的初步測量，得到了約80米（79.8）的粗測數據。2018年國慶節，我帶領北京繽紛自然記錄片的團隊，冒著大雨與成群山螞蝗的侵擾，通過無人機對這棵大樹進行了簡易測量和拍攝，這次由于未能攜帶專業的激光雷達，只能通過無人機自身的高程對大樹進行粗測，獲得了約81米的測量數據。由于大雨的影響，無人機失控掛在了樹上，且由于無人機自身的高度感應受地形與氣壓影響較大，遺憾此次測量未能獲得準確數據。
藏東南的林芝云杉林是世界單位面積蓄積量最大的暗針葉林群落之一（李成攝）
到了2021年底，在國家林草局的支持下，此時我所在的西子江生態保育中心與北大呂植教授創立的山水自然保護中心聯合在墨脫縣開展野生動物監測已有一年之久，同時，隨著機載激光雷達技術的普及，國內外關于區域性最高大樹的發現屢見報道，我們決定邀請國內遙感與測量領域權威專家郭慶華老師團隊一起，組成聯合調查隊，對格林村所在區域的不丹松進行準確全面的測量，由于疫情的影響，原本計劃2022年2月進行的測量工作一拖再拖，最終于2022年4月28日，團隊全體抵達格林村并開始對這一區域的不丹松大樹進行機載激光雷達掃描，在隨后的數日里，團隊在格林村本地門巴族向導桑杰的帶領下，徒步穿越茂密的山地雨林，使用地面背包激光雷達對大樹底部地形進行全方位掃描，獲得了11棵高度在70米以上的不丹松巨樹點云數據，為確保測量的結果準確，團隊也使用了無人機懸吊測繩與皮尺測量胸徑的傳統方式對結果進行驗證。最終，通過對測樹方法的校準核實，這棵最高的不丹松高度確定為76.8米，至此，中國大陸范圍內新一代的“樹王“誕生，刷新了原來貢山縣72米禿杉的記錄。
測量團隊使用激光雷達掃描的點云圖（圖片由郭慶華課題組提供）
最高樹“辛達布”（李成攝）
不丹松巨樹群落（李成攝）
通過與當地的門巴族向導商量，測量團隊建議將位于墨脫縣格林村經準確測量的這棵最高不丹松大樹取名為“辛達布”，本地門巴族語意為“神樹”。不丹松是一種僅分布于東喜馬拉雅地區的狹域分布樹種，其主要分布范圍為海拔1400米-2500米的山地雨林與亞熱帶氣候區，這一帶具有優良的水熱條件，生物多樣性極其豐富。據李成介紹，在“辛達布”樹身上，發現了節莖石仙桃、耳唇蘭、眼斑貝母蘭、匍莖卷瓣蘭、墨脫越橘、小尖葉越橘、中型樹蘿卜等多種附生保護植物與墨脫特有植物，進一步證實了“辛達布”所在的墨脫及雅魯藏布江大峽谷區域具有極高保護價值與文化意義，取名也寓意原始森林對生物多樣性保護的重要性。
巨樹測量團隊（李成攝）
世界范圍內能生長超級大樹的區域并不多，北美西海岸由于氣候穩定臨近海洋，旱季也常有濃霧覆蓋，誕生了高達116米的北美紅杉世界最高樹記錄，澳洲南部的塔斯馬尼亞島也擁有同樣的氣候，而在最新發現的高樹分布區東南亞婆羅洲與東喜馬拉雅地區，同樣擁有極高的降雨量，森林中大多數時候濃霧彌漫，為樹葉從空氣中直接吸收水分提供了條件，這能大大減少重力對于樹木水分輸送的限制，保證高處的樹葉也能進行光合作用與蒸騰作用。在這些高樹分布區，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沒有大風的干擾，在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由于獨特的地形限制，大風無法進入峽谷，同時，印度洋輸送的暖濕氣流源源不斷往峽谷輸送，使得墨脫境內發育了全世界緯度最北的熱帶雨林，同時隨著海拔的抬升，墨脫縣也發育著全世界最完整的植被垂直帶譜，分布著從熱帶季節性常綠雨林到高山流石灘等超過7個以上的頂級植被類型，具有極其豐富的生物多樣性和保護價值。“辛達布“就分布在格林村附近所在的山地雨林中，“辛達布“的發現，無疑是墨脫縣與雅魯藏布江大峽谷區域森林生態系統完整性和原真性的最好證明。
雅魯藏布江下游區域擁有中國最完整的原始森林（李成攝）
對我個人而言，“辛達布“的發現，是夢想走向現實的一步，但這不是結束，而是開始，“辛達布”曾因地震或其它因素樹身是折斷過的，相信還有存在更高更完整的樹木在藏布江大峽谷和墨脫那些遙遠的群山中，我們仰望星空，探索永無止境。
（作者李成，系西子江生態保育中心項目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