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李叔同參透人生,寫下《送別》。其中有:“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我雖不可能“知交半零落”,但在我生命中,也有兩位朋友離開我了。
第一位朋友小名叫小俊子,大名不知道。我那時讀高中,住宿在侯奶奶家。
侯奶奶是大戶,家里有不少房子出租。有一個四合院中,院子中心是一個天井。可以用一個帶繩子的桶翻過來,扔下去汲水。天井對面租房的就是小俊家。
小俊子爸爸人超好,是我見過最勤快的男人,洗衣燒飯,門門精通。他應該在糧食局之類的單位工作。
小俊子媽媽,是負責貌美如花的女人。不大參加家里勞動,衣服左一套,右一套,很嗲,深得老公喜愛。這讓侯奶奶很不爽。
在侯奶奶的眼里,女人就應該操持家,任勞任怨,總是把男人踩在腳下,算怎么回事。所以每當小俊子媽媽欺負他爸爸的時候,侯奶奶就敲砧板,有意弄出很大的聲音。
他們家一兒一女,都像是玉人。女兒是姐姐,五官精致,一塵不染。她一點也不像她媽,姑娘不施粉黛,樸素低調,安靜得如同一個小水滴。
兒子就是小俊子,小伙子身高一米七,不算高,但長得太帥了。那時候他讀初中,學校里的小迷妹一大堆,低年級的小姑娘,放學常常攔著他,讓他簽名。他苦練簽名,字確實很飄逸瀟灑。
我這個農村的丑小鴨,壓根不敢看他姐姐,女孩太漂亮了,我不敢看,也從沒有非分之想。那個時代,城鄉差距太大了,大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
但小俊子卻和我走得很近。他練習的書法,經常拿來給我賞鑒,他對我寫的文章,也很佩服。
我有一個寫作筆記本,裝飾得很漂亮,尤其是封面。一個黑白女孩子雙手合十的剪影,旁白是:人間如夢。
小俊子借走了,他說要好好學習,后來一直沒有還給我,我也不好討回。
高中階段,我生活極為艱苦,但小俊子卻常常不肯吃飯。山珍海味,他嗤之以鼻,這讓他媽媽極為頭疼。
偶爾她會來懇求我,陪他兒子吃飯。只要我去陪吃,小俊子就吃得非常開心,我也因此打了不少牙祭。
有一天,小俊子不在家。他媽媽對我說:“小王啊,你有空多陪陪我們家小俊子,陪他吃飯。我們小俊子苦啊,他得了腎炎,絕對禁鹽,但很多菜沒有鹽就沒有味道……”
我這才知道,小俊子不肯吃飯的原因。也知道了,為什么我每次陪他吃飯,他都單獨吃自己那一份菜。
后來我才聽說,他姐姐和他都是這個病。
當年小俊子媽媽是大學校花,有一個男生瘋狂追她,沒有追到。后來那個男生做了某大學校長,就把小俊子的姐姐接走了。給她在大學里謀了一份工作,而且幫她治病。
小俊子一度也去治病了,效果很好。因為讀書,后來又回來了。如果不回來,該有多好。與生命比起來,讀書算什么。
有一次,小俊子來找我,送我一首詩,書寫很漂亮:
獨來湖堤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來玩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往年。
他問我,這首詩寫得如何?說實話,我真喜歡。問,誰寫的,是不是你寫的。他微笑著說,是的。
我為他高興,他心境真好,生病了,精神和氣色俱佳,還寫出那么好的詩。記得他走路喜歡耍酷,每一步都跨得遠,上身搖晃很厲害。
后來就是暑假。我回鄉下去了。
等到新學期開學。小俊子的媽媽突然到我身邊,問我。“小王,你知道不知道,我們家小俊子走了……”
一瞬間我居然沒有聽懂,問:“什么,小俊子走了,到哪里去了?”
他媽媽淚如雨下,說:“小俊子沒了!”
五雷轟頂,茫然失措,眼前一片漆黑,我不知道他媽媽是什么時候走的。
我心里不斷念叨著,小俊子走了。我的好朋友,經常帶著我蹭飯的朋友,他從來沒有想過我是一個鄉下人,從來沒有瞧不起我,我的好朋友,我的知音,他走了,永遠走了。
后來才知道,小俊子身體好了。他們家就大意了。這孩子嘴巴太沒味道,就暗中偷有鹽的菜吃,病情突然加重,終究難以挽回。
他媽媽清理小俊子的遺物時,把那個寫作本還回來了。其中夾著一張紙,我這才明白,那首詩是唐朝趙嘏寫的。
江樓有感
趙嘏
獨上江樓思悄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來玩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去年。
小俊子只改動幾個字,把“江樓”改成“湖堤”,“思悄然”改為“思渺然”,“似去年”改為“似往年”。
對于一個初三學生來說,改得不錯。我們住處的門外就是觀震湖,當然要改為“湖堤”,“悄然”和“渺然”不相上下,“往年”音節和諧,充滿迷茫,比“去年”要好出很多。
我一次次讀著這首詩,尤其是從湖堤上走過,每次都是熱淚欲零還住,我總在心里念叨這首詩。
同來玩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往年。
那種物是人非的滄桑,失去好友的手足無措,以及人走了就真走了,什么也沒有了的黑暗和毀滅,曾長時間占據我的心頭。
第二個走了的人是小張。
2014年我去北京借調,小張也借調在我們司辦公室。
小伙子高大英俊,具有北方人的豪爽。印象中,他極喜歡抽煙,大煙槍一桿。
我剛去,一個人待在一個小辦公室。休息時間,他常躲到我辦公室抽煙,一支接著一支。有次我傻乎乎問,抽煙真有那么快樂?他居然答不上,只說感覺沒勁就抽,不抽就空落落的。
小張不拘小節,極好說話,凡是找他辦事,總是笑瞇瞇的說,沒問題。
小張工作時間不長,就來北京借調了,他的求職經歷頗有戲劇性。
畢業后,小張爸爸帶著小張去市里找工作。鬼使神差地,聽說有領導居然是自己的戰友。生命中充滿了偶然,但誰能說這些偶然是好事,還是壞事?
小張爸爸很有骨氣,把車子停在戰友辦公樓下,給戰友發了一條短信。對兒子說,如果15分鐘內沒有回電,馬上就離開,不做他想。
最后的結果是,騎在15分鐘線上,戰友電話打來了……
小張本人工作非常敬業,專業素養不錯,工作沒幾年,干得風生水起,現在又被送到北京借調。
我們在一起工作了一年,相處非常好。我們那時候太苦了,小張偶爾同情地看看我們,會心一笑。我們也便有了一些安慰。
有幾次小張晚上約我們陪他喝酒。理由是感覺很悶。我們后來才知道,小張有女朋友,非常漂亮,但還沒有結婚。他所謂的悶,就是和女朋友吵架了……
喝完酒之后,小張有時候會打電話給女朋友賠不是。據小張說,每次賠不是,都是一個折磨。一個電話,會打整整一個晚上,胳膊腫了是常有的事。
我們聽了都不大信,也都認為這樣吃不消。小張只是無奈的笑。女朋友如果太美了,男人就會付出更多。
15年我結束借調,比他先離開。我們一大堆人,在一起吃了飯,依依惜別。
小張讓我贈送他一本書,說要好好讀一讀。他比我遲2個月,所以后走。
我離開的時候,他頗為羨慕。再三說,將來一定要去他們那講學,帶我們吃當地的特產,去玩什么著名的景點。我心里想,未來我一定要去的。畢竟在異地他鄉建立起來的感情,非同尋常。
回蘇州后,我忙于俗務,和高考死磕,把這些事都推后了。
這個暑假,當年借調的朋友們弄了一個群。也把小張拉進來。誰知他遲遲不理我們。再看他的朋友圈,更新至2月27號。發信息不回,打電話停機。
有個朋友就打電話到他單位,興師問罪。這才知道,小張已經不在了!
我們都不肯相信,小張不在了,這怎么可能?那么喜歡抽煙的小張,那么好的人,總是笑瞇瞇地說沒問題的小張,突然間就不在了?這讓我們怎么相信?
再一打聽,人家躲躲藏藏,不肯多說,說你們到網上去看。
原來,小張借調回去,不久就結婚了。但結婚不到一年就發生了慘劇。
事發當晚監控顯示,凌晨一點,小張和妻子還手牽手回家。但夜里兩點,妻子用刀捅死了小張,給娘家打了一個電話,然后從22樓跳下……
那個晚上究竟發生了什么,誰也無法猜想,但悲劇就這樣發生了。就在我們身邊,而且就是我的朋友。那么美好的兩條人命,那么美好的兩段青春,就那么不恰當的定格了。人生還有很多沒有經歷,這太可惜了。
我一次次翻看小張的朋友圈,想發現一絲蛛絲馬跡。他的頭像是一張黑白圖片,一半是陰影,有一絲不祥的預兆。
封面照片是法國電影《那個殺手不太冷》。殺手萊昂戴著墨鏡,一手拿著槍,一手端著那個比生命還重的盆栽,只是他的身邊沒有那個小姑娘!沒有愛情!
有好幾次,我拿起電話,想撥小張的號碼。但不敢。真不敢。
我后悔回蘇州后,一次沒有聯系他。我更后悔我沒有去他那里參觀,如果我們深入交流。也許我能給他一些建議。真正的夫妻相處之道,你贏了就是輸了,你輸了才算贏了……
生命中這兩個朋友的逝去讓我痛苦,也讓我真實面對生命的脆弱。生命中有太多的偶然,越是這樣,越是感覺時不我待,我們唯有更好的活,未來才能少一點遺憾離去。
希望在另一個世界里,我的這兩個朋友,沒有病痛,也沒有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