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9月28日,是我們中國人的圣誕日,孔子圣誕2566年。今天上午9點開始,曲阜孔廟為圣人舉行公祭大典,中央電視臺10套直播全過程。作為大典特邀評論嘉賓,鮑子坐鎮北京現場直播室,為全國觀眾做了精彩的現場解讀。特刊發其詩《孔仲尼》,其文《孔子:黑暗王國里的殘燭 》,致敬夫子。
孔仲尼
——選于鮑鵬山詩集《致命傾訴》
你立于滔滔而過的河岸。世界和你一同黯然。
遠古的神燈被遺棄在最偏僻的角落。世紀大殿的前檐下是黑暗和蛛網
你把自己當成蠟燭了。在黑暗的心臟,你微弱但頑強的光輝在四面的
飆風中艱難地閃耀
我在幾千年后的一個漆黑的夜里遙遙地望你。望你在滔滔的河岸閃亮如
將要熄滅的一枚殘燭。我看到你憂戚的心靈像一只蝙蝠在暗夜中悄悄地
向我飛來,使我悚然而懼
逝者無情。你曾感慨的那條小河或許早已流盡了它最后一滴水。但是,
衰弱的老人啊,你的智慧和正義之燈卻依然不熄,在每一個世紀的窗口
閃亮,清冷地照耀著一條曠古荒蕪的路
你是永遠不會拋棄我們獨自乘桴而去的民族之父
而我們呵!卻常常是背棄正道惑于迷亂的不肖子孫
孔子:黑暗王國里的殘燭
一
孔子的長相頗怪,“生而圩頂”。就是說,他天生的腦袋畸形,頭頂上中間低,四周高,司馬貞說,其形狀恰如倒過來的屋頂。名之曰丘,固當。不知命相學家是如何解釋的。這種頭頂是否暗示著承受天地之甘露陽光?孔子自學而成大才,其天賦必然很高。而其身長亦不凡,“九尺有六寸”,這在那時可以說是“碩人”了,“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人人都說他是長人,感到驚異。真正的一個齊魯大漢。不過,這個“長人”的身影也確實夠長了—長到遮蔽了整個民族漫長的歷史,一個民族都一直順著他的倒影前行兩千多年了,我們何時才能走出這漫漫的陰影呢。
據司馬遷和《孔子家語》的記載,孔子乃是商代“三仁”之一微子的后代。那個有名的“仁義之師”的統帥宋襄公,便和他同宗同祖。難怪他也像宋襄公那樣泥古不化,自討苦吃。用古老的仁義道德去對付現世的流氓強盜,這也是他家族的遺傳秘訣吧,只可惜常常不靈。到孔子的六世祖孔父嘉,“五世親盡,別為公族”,不再屬王族,姓也成了“孔”。后來孔父嘉又為人所逼而奔魯。所以孔子確實是一位“沒落貴族”。到他父親叔梁紇,便是連人丁也很寥落了:正妻連生九女,一妾生子叫孟皮,卻又是個跛子。年近七十的叔梁紇大約非常絕望。但他還要做最后的努力,于是便向顏氏求婚,顏氏少女顏徵在“從父命”而嫁給了古稀之年的叔梁紇。所以,司馬遷說這是“野合”。“野”與“禮”相對,夫妻雙方年齡差別太大,不合周禮,所以這婚姻不是“禮合”,而是“野合”。“野合而生孔子”,這實在太有意味了,為什么呢?孔子終其一生都為“禮壞樂崩”而頭疼,而憤怒,而奔走呼號,要人們“克己復禮”,孰料他本人即是不合禮的產兒呢。如果他的那位老父親真的克制自己來恢復周禮,可就沒有孔子了。真玄哪。要知道,這不合“禮”的產兒,竟是他們這古老家族之鏈上最輝煌的一環,也是我們這古老民族歷史上最輝煌的人物啊!
宋人說,“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好抬杠的李贄就此諷刺道,怪不得孔子出生之前,人們都點著蠟燭走路。我想,話不能這么說,也不是這么說的。我覺得,孔子確實是懸掛在那個遙遠古世紀的一盞明燈,他使我們對那個遙遠的時代不再覺得晦暗和神秘,他使那時代的人與后代與我們溝通了。我們由他知道,即便在那么一個洪荒時代,也是有陽光普照著而萬物不擇手段地生機勃勃;那時代也發生著我們今天一樣的事情:暴力和弱者的呻吟;混亂和寧靜的企望;束縛與掙扎;陰謀與流血;理想碰了釘子;天真遇見邪惡;友情溫暖;世態炎涼。在他手訂的《詩經》中,我們甚至可以體驗到最個性的感受—當那些面孔不一情性各異的個人復活時,這個時代不也就復活了嗎?
孔子生活的時代也真像他所說的,確實是混亂無道,他為之傷心不已:輝煌的“郁郁乎文哉”的周王朝已是日薄西山,偉大的周公早已英魂遠逝,他制定的“禮”“樂”也土崩瓦解。“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到處都是亂臣賊子,且個個生龍活虎。西周古都廢墟上的青草與野黍也一茬一茬地青了又黃,黃了又青,根深而莖壯了,掩埋在草叢中瓦裂的陶器早已流盡了最后一滴汁液。九鼎不知去向,三禮流失民間。東周呢?龜縮在洛邑彈丸之地,可憐巴巴地看著那些縱橫天下的伯霸諸侯,看他們把九州版圖鬧得瓜分而豆剖。無可奈何花落去,還有誰來用紅巾翠袖,擦去周王混濁的老淚?連孔子本人都不曾去那里。在這種時候,要“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真無異于癡人說夢。孔子正是這樣的一位癡人。癡人往往缺乏現實感。他的精神就常常脫逸出現實的背景,沉浸在過去的輝煌中,追尋著萬物逝去的方向。是的,他一生都在追尋,他周游列國,顛顛簸簸,既是在找人,找一個能實施他主張的人,更是在找過去的影子,找東周昔日的文明昌盛。面對這一偉大帝國的文化廢墟,孔子領悟到并承諾了自己的使命。但挽狂瀾于既倒,或知其不可而為之,只不過是一種令人欽敬的悲劇精神罷了,他最終失敗了。當他奔波倦極歸來,在一條小河邊飲他那匹汗馬時,他偶然從平靜的流水中驚見自己斑駁的兩鬢,“甚矣,吾衰矣!”(太慘啦!我已經衰老了!)他頓時心涼如水。這衰弱的老人,他的多少雄心都失敗了,多少理想都破滅了。壯志不酬,眺望茫茫無語的宇宙,他心事浩茫。人世渺小,天道無情,青山依舊,哲人其萎。于是,一句意味深長的嘆息便如一絲涼風,吹徹古今:“逝者如斯夫!”
我在幾千年后的漆黑的夜里寫這篇文章時,宛如見到他當初衰弱地站在蒼茫高天之下的無情逝水邊。那無限凄惶的老人的晚景使我大為感動。于是這篇文章的題目也就一閃而現了:這衰弱的,即將隨著時間的流水逝去的老人,不就像黑暗曠野上快要燃盡的一支蠟燭嗎?四面飆風,寒意四逼,這支蠟燭艱難地閃耀……
孔子死后,魯哀公裝模作樣地悲痛一番,悼念一番,他寫了一篇誄文,似乎感傷得很:“上天太不公平啦。不肯留下一位老人陪我,讓我一人在魯國孤零零的,唉,多么悲痛。”孔子的弟子子貢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生不能用,死而誄之,非禮也!”其實,對孔子“生不能用”的,豈止一位魯哀公呢?孔子一生見過不少諸侯,像楚昭王、齊景公、衛靈公……等等,有誰用他呢?天下人事紛紛揚揚,新生事物,層出不窮,人人都在玩新花樣,搞新名堂,他老先生拿著一把過時的尺子,且是萬古不變的,東量量,西測測,這也不合“禮”,那也不合“樂”,到處招人惹人,別人對他敬而遠之也是很自然的。同時他又像一個蹩腳的推銷員,推銷早已過時的產品。這產品不是按顧客的需求而設計,而是要以這產品的規格來設計顧客,正如韓非嘲笑他的,不是根據腳的大小來選鞋,而是根據鞋的大小來“削足”。他這么不合時宜,被人拒絕不是很正常的么?子貢以他的經濟實力和外交天才,到處為老師打點,鼓吹,也沒有什么效果。子貢的悲痛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過分責備魯哀公不能用孔子,就不大合情合理啦。
二
癡人有多種,或因情深而癡,或因智淺而癡,孔子屬于前者,而他的很多徒子徒孫,如宋明之際的理學家們,就屬于后者了,新儒家們當是等而下之。因情而癡的孔子常常沉湎在過去的懷想之中,“郁郁乎文哉!吾從周!”“逝者如斯夫!”這時,他就是一位抒情者,抒得很動情,很感人。在一個抽象的、冷酷的、沉悶的老子之后,出現一個一往情深,感懷萬端的孔子,使我們再次感受到一種溫軟,一種熨帖,這實在是讓我們大大松了一口氣,歷史終于在絕望中咧口而哭出了聲,一些可怕的心理能量在孔子的歌哭、幽默、感喟中被釋放了。孔子使一些無序的暴力變成了有目的有方向的努力與企望,他使天下英雄入于他的彀中,并帶著這些社會精英致力于建構新的理想。當混亂的歷史有了理想與方向時,混亂就不再是一無是處,相反,倒往往顯示出一種蓬蓬勃勃、生機無窮的魅力。春秋戰國時代是一個刀光劍影的時代,一個流血漂鹵的時代,一個殺人盈城、殺人盈野的時代,但不也是一個充滿理想,充滿激情,充滿公理仁德的時代嗎?誰開辟了這樣的時代?是孔子。非常具有象征意義的是,當孔子和弟子們周游列國的時候,他往往自己駕車—他確實是在駕著這個時代的馬車。弟子們在車上或呼呼大睡或哈欠連天,一臉凄迷與懷疑,只有他永遠目光炯炯,自信目標就在前方。
有一次,在湯湯而流的小河邊他們又找不到渡口了。遠處的水田中有兩人在耕作,子路便上前去打問。
其中的一個細長個子卻不回答子路的詢問,而是反問子路:
“那個執韁繩的人是誰?”
子路恭敬地回答:“是孔丘。”
“是魯國的那個孔丘嗎?”—可見孔子的知名度頗高。
子路答:“是。”
細高個冷冷地就來了一句:“既然是魯國的那個孔丘,他應該知道渡口在哪里嘛。”
沒奈何,已經由綠林好漢改邪歸正到孔子門下的子路,只能按捺住火氣,轉過身去問另一位,這一位魁梧雄桀,是個大塊頭。大塊頭也反問
子路:“你是誰?”
子路仍然是恭敬地回答:“我是仲由。”
“你是孔丘的門徒嗎?”
“是。”
現在又輪到大塊頭來教訓子路了:“天下混亂,舉世皆然。誰能改變這種局面?我看你身體強壯,是個好莊稼漢。與其跟隨孔子這樣的避人之士東奔西走,鼓唇搖舌,倒不如跟隨我們這些避世之士,躬耕壟畝的好!”
這里我先解釋兩個詞。什么叫“避人”呢?避人就是擇人,就是避開那些昏庸無道的諸侯,而去尋找志同道合的有為之君,一同來重整乾坤。良禽擇木而棲,賢才擇主而事嘛,不擇主,只要給富貴就幫他賣力,那是蘇秦張儀的作為。孔子一心要的是救世,而不是個人富貴,所以他恓恓惶惶地駕車在縱橫阡陌間奔走揚塵,就是要避開身后的昏君而去尋找前面的明君。所以,孔子是“避人之士”。什么是“避世”?在“避人”的基礎上再跨一步,徹底冷了心,閉了眼,認定天下不可能有什么諸侯還能與他一起改變這世界,于是徹底絕望,從而徹底不抱希望,回到田園中去,回到自己的內心中去,告別都市、政治與熙熙攘攘的外部世界,就叫避世。
再回頭說子路被這兩人教訓得一愣一愣的,又要注意自己此時的身份,不能發作,只好垂頭喪氣地回來向孔子匯報。孔子聽完,不盡的迷惘,誰說這兩位隱士說得不對呢?這不也是孔子自己內心中常有的感觸嗎?但他歷盡艱辛,學而不厭,“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難道就此卷而懷之嗎?他有教無類,誨人不倦,門徒三千,賢者七十二,就是為了培養一批隱士,或者懂文化的農夫嗎?于是他感慨萬端:“人總不能與鳥獸一起生活在山林之中啊,我不和蕓蕓眾生生活在一起,與他們共享歡樂共擔不幸,我又能和誰生活在一起呢?他們說天下無道,但不正因為天下混亂無道,才需要我們去承擔責任嗎?假如天下有道,還需要我們嗎?”
《論語》中的這一段,很傳神,兩千多年了,那條湯湯小河邊發生的這場爭論就好像發生在昨天似的。這幾個人好像還在我們身邊。我尤其為孔子感動。他恓惶而寂寞,迷惘而執拗。“志于道”的人越來越少了,不少人順應潮流,從而成了新貴,或成為新貴的紅人,其中甚至有他的門徒,比如那個頂善于察言觀色的弟子冉求。又有不少人冷了心,折斷寶劍為鋤犁,平戎策換得種樹書,如長沮、桀溺;其中也有他的弟子,如樊遲。樊遲向他問稼,問為圃,大概也是準備避世了吧。望望眼前,路漫漫其修遠兮,看看身后,追隨者漸漸寥落。“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道行不通了,我只能乘小船漂蕩到大海中去了。到那時還能跟隨我的,可能只有一個子路了吧!)這位可敬可嘆的老人,想憑自己個人的德行與魅力來聚集一批年輕人,讓他們傳道義之火、文化之火;拯民于水火,匡世于既顛,但年輕人不容易經受得了各種誘惑,“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我從未見過一個喜愛德行比得上喜愛美色的人),“吾未見剛者”(我未見過剛強的人),“吾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我未見過喜好仁厭惡不仁的人),“未聞好學者”(沒聽說過好學的人)。這些話不也把他的三千弟子甚至七十二賢者都包括在內了嗎?要讓這些弟子們“無欲而剛”,“好德如好色”都不可能,更何況別人?韓非就曾刻薄尖酸地揶揄孔子,說,憑著孔子那么巨大的個人德行,不就只有七十子之徒跟隨他么?而下等君主魯哀公卻能讓一國人都服從他,孔子本人也不得不向魯哀公臣服。所以,人是多么容易向權勢屈服,而向慕仁義的人是多么少啊!孔子此時的處境,真正是令人同情。
但他更讓我們尊敬。這就是他的那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殉道精神。“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三軍可以更改主帥,匹夫卻不能逼他改變志向)匹夫尚且不能奪志,更何況圣人之志,得天地浩然正氣,至大至剛,豈容玷污?天下一團漆黑了,不少原先追求光明的人也練就了貓頭鷹的眼睛,從適應黑暗而進于喜歡黑暗,為黑暗辯護,他們把這稱為提高了覺悟和認識,并且得道似的沾沾自喜于在黑森林中占據了一棵枝丫,又轉過頭來嘲笑別人不知變通,而孔子,這位衰弱的老人卻在那里一意孤行!我很喜歡“一意孤行”這個詞,很喜歡這個詞所指稱的那種性情與人格。敢于一意孤行的人必有大精神,大人格。一位楚地的狂生曾經警告過孔子:“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你過去糊涂就算了,以后你可改了吧!算了吧算了吧,現在追隨政治危險得很啦!)但不能因為政治危險,就置天下蒼生于不顧,聽任他們受暴政的煎熬,置自己的倫理責任于不顧!“政者,正也”—政治,就是對暴政的矯正!就是正義!所以孔子莊嚴宣告:“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雖然他也說過“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之類的話;雖然他也稱贊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并慨嘆“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他的聰明別人能及得上,他的糊涂別人就比不上了),大有鄭板橋“由糊涂入聰明難,由聰明入糊涂尤難”的意味,但他對自己,卻有更高的要求,那就是如史魚一樣,“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永遠如射出的箭一樣,正道直行,永不回頭。
自魏晉以后,中國的文化傳統中,就有了一種極古怪的現象,那就是人格理想與倫理責任的分離。最受人敬仰的人格乃是那些在天下苦難面前卷而懷之,閉目養神的隱君子!他們的倫理關懷哪里去了?他們的道德痛苦哪里去了?作為知識分子,他們的基本人道精神哪里去了?難道我們不應該要求知識分子以起碼的價值關懷嗎?但我們卻偏偏認為他們是涵養最高,道德最純潔的人!魯迅禁不住對這種人怒形于色:泰山崩,黃河溢,隱士目無見,耳無聞!這種目不關注人間苦難,耳不聽弱者呻吟的人物,不就是飯桶酒囊茶壺甚至權勢的尿壺么!現在不少人飄飄然地要“告別魯迅”,卻又膩歪歪地對“茶壺”周作人大為鐘情。這種人難以讓人生出敬意。一個人讓人尊敬是有條件的。在孔子那里,在他的學說之中,那種古典的崇高確實讓我們這些聰明機靈的后來人愈顯扁平而單薄。
三
孔子的哲學核心是“仁”。在《論語》中,“仁”以不同的面目,在不同的背景下出現了無數次。這些閃爍不定的面容并不是因為孔子的“仁”沒有“一以貫之”的主旨,而恰恰說明了“仁”內涵的豐富。樊遲問“仁”,孔子答曰“愛人”;顏回問“仁”,孔子答曰“克己”。曾子概括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朱熹解釋說:“盡自己的力量去辦事叫忠,推己及人叫恕”。這樣看來,孔子的“仁”,也就是從人我雙方立論,相當于我們今天常說的“人類共存意識”吧。“仁”的內涵里,主要的兩方面就是“忠”和“恕”。有了這個“忠”,就會有足夠的自我約束,有了這個“恕”,就會有足夠的對別人的寬容。這個頂重要了。孟子后來講“仁”,就不大講“恕”了,這就一步一步走向專制。孟子就沒有孔子可愛。當然,孔子的“仁”,不僅僅是指一個人應當具有的人格境界,而且還應該是一個社會政治應當具有的政治理想。是公理,是正義。因而,在非常時刻應當“殺身以成仁”,而決不能“求生以害仁”。他自己一生,倡導“仁”,實踐“仁”,修自身為“仁”,又要改造社會政治為“仁”。修自身成“仁”,他是做到了,改造社會政治為“仁”,他失敗了。但他“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何曾有一絲一毫的媚俗之態!他正大光明,磊磊落落;他一意孤行,坦坦蕩蕩。他亦知道改造社會是不可能的,但他“知其不可而為之”,關鍵在于做!他可能已經意識到了他在未來的影響,所以他要用自己的行為樹立一個榜樣,以自己的生命之汁點亮一盞明燈,使后世一切以各種借口逃避倫理責任的行為無所遁形—既然他已經在知其不可的情形下做了,而且做得如此艱苦,如此卓絕,如此寂寞,又如此轟轟烈烈,如此失敗,又如此輝煌燦爛。因失敗而輝煌,我以為這是古典悲劇的基本定律,不失敗何以感人心?不輝煌何以長人志?但這失敗必須是大失敗,必須是必然的失敗,是自由在邏輯面前的失敗,是個人意志在歷史規律面前的失敗,而且必須是主人公已經預知的失敗。他已經預先知道結局了,但高傲的心性使他無法改變自己人生的方向。在古典悲劇中,生命的投入是人格成就的最后一道工序,如干將莫邪之鑄劍,最后必以自身的血肉之軀投入熔爐,用自己的血光賦予寶劍以陽剛殺氣。孔子的“得其真傳”的弟子曾參,有一段話:“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我無法不為這句話而感動,雖然我已經被那些最靠近話筒,因而最有發言權的某些人的這個“后”那個“后后”,還有什么“解構”,解構得沒有什么完整的心智了。曾子的這段話包含著兩個推論,所以我們可以把它譯成問答句:士為什么要弘大堅定?因為他們任重道遠。為什么說他們任重?因為他們是把仁當作自己的人生責任的;又為什么道遠?因為他們除非死掉,不然就不能卸下這副擔子。這就是自討苦吃式的崇高。我上文說,讓人尊敬是有條件的,不能因為你讀了不少書,甚至讀了不少洋文書,知道各種主義,就能受人尊敬。你還得有所承擔。孔子及其弟子們,在那么一個時代,就已經意識到擔當道義是知識分子的最高使命甚至無法擺脫的宿命了,就已經知道執行文化批判而不是文化媚俗文化獻媚是知識分子的基本職責了,他們怎能不偉大,又怎能不為這偉大而顛沛、造次!
那些冷了心腸的隱士諷刺孔子,還有些憤世嫉俗的道理。而下面這位“丈人”對孔子的批評就莫名其妙了:
子路跟隨孔子周游列國,掉隊了。遇上一位老人,用木杖挑著除草的農具。
子路問:“您看見我老師了嗎?”
老人說:“四肢不勤勞,五谷分不清。誰是老師?”把木杖插在地上,開始除草。
子路拱手站在一旁。
老人留子路住宿,殺雞、做黍米飯給子路吃,讓兩個孩子出來見了子路。
第二天,子路趕上孔子,把這件事告訴了孔子。
孔子說:“這是隱士啊。”讓子路回去看老人。子路到了那里,老人卻走開了。
子路說:“不出來做官是不義的……您想潔身自好,卻亂了君臣間大的倫理關系(這是因小失大的)!君子之所以要從政做官,是為了推行義(而不是為了個人富貴)。至于我們的道不能行得通,(這是我們)早就知道的了。”
[原文:子路從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
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
丈人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蕓(耘)。
子路拱而立。
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
子路曰:“不仕無義……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這一段中的“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后來成為不少人批評孔子的口實(事實上,這位老人批評的是子路)。是的,在一個小農意識很濃厚的國家里,這種情形較易發生,并且較易引來陣陣喝彩。甚至人們還能這樣想:你孔子四肢不勤勞,五谷分不清,你連一個農夫都比不上。這種說法會引來更多的喝彩,因為很多人一下子從孔子的缺點中找回了自己的自信心—但我要說,這種批評的荒謬性太明顯了。
在春秋后期,我們缺少一位農夫嗎?
減少一位卓越的思想家,增添一名普通的農夫,我們就是這樣算賬的嗎?
我們這個民族的歷史與文化會因此更加輝煌燦爛嗎?
我們這個“文明古國”就會更加文明嗎?另外,我們民族在那個時代連養活一位像孔子這樣的大思想家的經濟能力都沒有,還必須他自己去耕種自存嗎?或者,我們這個民族連給孔子這樣的大思想家提供必要的生活條件都不愿意,而必欲使之和農夫一樣刨地求食才心滿意足嗎?
這些問法可以換成現代式的:我們必須分給陳景潤一塊自留地,由他自己播種,收獲,磨粉,蒸饅頭,吃下去,然后再去桌子邊證他的哥德巴赫猜想嗎?
如果不是這樣,他即使證出了1+2,由于他不會蒸饅頭,于是我們就鄙夷他連一個饅頭師傅都不如嗎?
我這問法不是沒有道理的。二十多年前,我們就這么干過。那時,遍布全國的那么多的“干校”是干什么的?
樊遲問稼問為圃,孔子怒不可遏,甚至在背后罵他是“小人”。又有不少人說這是孔子輕視體力勞動,現在的某些大學教材上就有這種說法。這種批評也太師心自用了。問如何種菜種小麥,需要問孔子嗎?孔子的回答:“我不如老農民,我不如老菜農”,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樊遲要學這些,你何必到我這兒來?你去問老農就是。要學腌泡菜蒸饅頭切土豆絲,需要去中科院問博士生導師嗎?
以上的問題還在于,培養一個老農易,至少在孔子那時,還不提倡科學種田時是這樣。那時候就沒有什么農業技術學校,但遍地是老農在種麥子種大頭菜。培養一個知識分子就難了。孔子的時代,傳播知識,提高人口素質,似乎比自己去親自參加勞動更迫切。所以,孔子的這些言行,與輕視體力勞動如何扯得上。這一位“植其杖而蕓(耘)”的“丈人”,耘來耘去,也就那一畝二分地,所養活的,不過就是他自己及家人。這又如何能與孔子比呢?他自己言行能夠傳留后世,還是沾的孔子的光呢。孔子所耕耘的是什么荒?是文化之荒!所培養的是什么苗?文化之苗!柳詒徵《中國文化史》云:
孔子者中國文化之中心也,無孔子則無中國文化。自孔子以前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傳,自孔子以后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開。
孔子所給予我們這個民族的,甚至全世界的,又如何能估量?又如何是小農思想滿腦子的人所能理喻、所能批評的?
所以,上述的那些對孔子的批評,讓我聯想到今天一些人對魯迅的批評,以及他們莫名其妙地對于魯迅的優勝感。魯迅的某些缺點確實讓某些人孱弱的心性得到一種自信的證明。但他們對于魯迅的批評,恰像舊時代老爺家中感覺很幸福從而很溫柔的小妾,對現代獨身女性的批評,又好比是青銅時代貴族幾案上的玲瓏的酒器或床底下溫靜的溺器,對鐵器時代綠林好漢手中青鋒長劍的批評。
我對古代的隱士評價不高。相應的,我對現代的周作人及其鼓吹者們也心存懷疑。我認為,一個人,比如周作人,比如這幾年“告別魯迅”而麋集到周作人羽翼下的一些人,他在這個社會里占有了比別人好一些的地位、財富、機會,使他能上大學讀書,能明理,他理應對這個社會有所回報,有所補償。按我們現在的大學招生數和報考數,有一個上大學的,就必至少有一個或更多上不了大學的。這種回報與補償就是把自己的聰明才智貢獻出來,使這個社會有所進步,人們的幸福能有所增進。也就是說,他的知識應該有益于社會,而不是把這種知識當成自己的文雅的小妾。我在一篇文章里,就認為周作人是把他的學識當小妾,只讓她陪自己喝茶談玄。而如果把知識當作取媚權力的手段,就更等而下之了。另一方面,出于某種自私的目的,掩蓋自己的智慧,就是對社會的背叛;隱匿自己的發現,就是對社會的犯罪—當然,這種行為在專制社會里可能是迫不得已的。
四
因為怕孔子到楚國后說陳蔡諸侯的不是,陳蔡的小政客們便把孔子圍在郊野。小政客畢竟是小政客,他們把孔子圍住后,卻拿不準到底要怎么樣。面對一位文化巨人,他們的內心畢竟很虛怯。他們很憎恨孔子文化人格的光芒,所以,他們把他包圍起來,試圖擋住這光芒的四射,但他們又絕沒有膽量去迫近光源—于是在陳蔡之野,便有了這樣一種既滑稽又尷尬的場面: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不進來。彼此都迫切希望有一個第三者出現,來給大家一個臺階下。在第三者楚昭王派兵迎接孔子之前,孔子和他的弟子們在饑腸轆轆與滿臉菜色中進行了一番有趣的對話,其主題是討論道與勢的關系。孔子的知音司馬遷在記敘這一段歷險時,把孔子的人格精神寫得淋漓盡致。據司馬遷記載,此時的孔子,有意識地利用這次挫折,來考驗、考察弟子們對道的忠誠貞定。
孔子先叫來子路,問他:“難道我的主張不對嗎?我為什么落得這個下場?”忠厚的子路疑疑惑惑地說:“是不是我們還不仁呢?人們不信任我們?是不是我們還不智呢?人們不放心我們?”
悲憤的孔子說:“仲由啊,你聽著,假使仁義的人一定受信任,怎么會有餓死首陽山的伯夷和叔齊?假使智慧的人一定行得通,怎么會有被紂王挖腹剖心的王子比干?”
子貢進來了,孔子用同樣的問題問他。子貢說:“老師,你的道太偉大了,所以這狹隘的世界容不了你。你能不能稍微降格以求呢?”
孔子說:“賜啊,好的農夫只問耕耘不問收獲,好的工匠只追求技巧而不追求茍順人意,作為君子,修習大道,是不能講茍合的啊。”
最后是顏回入見,這位比孔子小三十歲的小學生,聰慧謙讓,悟性高,不愛顯山露水,能過苦日子,深受孔子的喜愛。他的回答,令先生愁腸頓開:“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孔子欣然而笑,說:“說得好啊,顏家小子!將來你發財時,我給你趕車吧!”
五
孔子晚年,倦于奔波。魯迅曾在一篇頗似游戲的文字中推測孔子晚年有嚴重的胃病。一個醫生對一個常年在坎坷的道路上顛簸的人很容易下這個判斷。總之,孔子老了,病了,不能再奔波了,況且奔波又有什么收獲呢?于是,在離開魯國十四年之后,靠弟子冉求的疏通,又回到了魯國故鄉。此時孔子已是知命了,不說心如死灰,但心如止水卻是必然的。魯君無意用他,他也懶洋洋地不求用了。回到自己多年的老屋,撩去門楣窗欞上的蛛網,拂去案幾上的積塵,他坐下來,心境一片茫然。這時,外面的世界更混亂了,亂臣賊子們活得更神氣了,但也令他更無奈了。寶劍折斷,鎩羽而歸,他還能做些什么呢?他打開了竹簡。這是一個有世界意義的舉動。孔子現實政治活動的失敗使中國少了一位晏嬰、子產或管仲式的人物,但卻使世界有了一個偉大文化的源頭。這生力綿綿不絕的文化之源,浩浩蕩蕩,漸遠漸無窮,使整個東方世界都浸潤其中。是的,當孔子的現實政治活動失敗后,他埋頭于古代典籍的整理,在被自己的時代拒絕之后,他成功地通過文化符號進入了未來的世紀,在被幾個諸侯國的諸侯和政客拒絕后,他的影響力卻遍及全世界,名聲響徹天下。
孔子本來是想通過立功來傳名后世的,像他終生傾慕的周公一樣。但這一點已經毫無疑問地沒有可能了。“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君子很懼怕死后沒有名聲留傳啊)于是他便想通過立言來不朽。我們知道,在這一點上,他成功了,而且在立言中他還立了德。“三不朽”他完成了兩項。據司馬遷的記載,“六經”都是經他手訂的。也正因了他的手,這些積滿時光塵土的古典才成為“經”,而為后世不斷的鉆研,又在這不斷的琢磨中發出歷久彌新的光芒。那本“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三百零五首“詩”,記錄著那么遙遠時代的真切的痛苦,更是因為他的手訂,由愚夫愚婦引車賣漿者流的歌吟一躍而成為六經之首,“子曰”與“詩云”并稱。實際上,就是因了“孔子曰”,孔子的贊譽,《詩》中愚夫愚婦們的“云”,才成為中國古代文學的圣經。他對這三百首《詩》說過些什么呢?他和子夏討論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和子貢討論過“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說“不學《詩》,無以言”,他還說,“詩可以怨”!他把《詩》當作教材,傳授給弟子們,正是因為這種口耳相傳式的傳授,才使得《詩經》能避開暴君嬴政的焚書之火和莽漢項羽的復仇之火,斯文不滅。他還莊重地為《詩》回護,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這就使后世很多對《詩經》暗懷不滿的人,比如朱熹,只能做些鬼鬼祟祟的歪曲的勾當。孔子是文學的守護神呢。原來他不僅是一位莊嚴謹恪的人,還是一位情感豐富的人!因此,他不僅要求人類的道德,他對人類的情感—包括對人性的弱點,他也有那么多善意的回護與愛惜!他要人們好德,但也不反對人們好色,“國風好色而不淫”,不過分,就行了嘛。說到這里,插入一件小事。跟孔子學語言修辭的子夏,有一個毛病,那就是吝嗇。知生莫如師,孔子深知子夏這一毛病,于是就刻意為他遮掩。一次孔子出門,碰上下雨,而子夏有傘,孔子卻不去借,甘冒雨淋之苦。有人問孔子為何不向子夏借傘,孔子說,子夏有這個小毛病,若向他借傘,借,他心里不痛快;不借,不是把他的缺點暴露給眾人了嗎?如果能掩蓋住別人的缺點,我淋點雨算什么呢?
文學是人學,文學就是人性的表現。不能對人性的優點有極崇高的敬意,對人性的弱點有極寬厚的憐憫,是不可能理解文學的。我們再舉一個相反的例子,朱熹。對這個人我老實說沒有一絲一毫的好感。我不說他的那一套“存天理,滅人欲”的理論是多么仇視人性,我只舉他對《詩經》中一首詩的評論來看看。《詩經·衛風》中有一首詩叫《氓》,是一位被遺棄女子的哀歌。這個女子堅持要明媒正娶地嫁給她所愛的男人(這就是“樂而不淫”),做了妻子后又辛勤賢慧,但最后還是被拋棄了,即便這樣,她也依然那么理智,節制,哀而不傷,怨而不怒。老實說,我讀到這首詩的最后“亦已焉哉”(唉,算了吧),是頗失望的,我私下里希望她能報復對方一下。我知道這種想法不對,既不合法也不合理。但我覺得這才合情。美狄亞就實施了慘烈的報復么。孔子也提倡“以直報怨”么。但朱熹對這個不幸女子的評論,使我覺得他很卑鄙,很沒有人性。他說:“此淫婦為人所棄,自敘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這個淫蕩的女子被別人始亂終棄了,自己追敘自己的所作所為,傾吐出悔恨之意)。讀到這樣的議論如果不覺得朱熹卑鄙下流,就不是正派人。因為朱熹憑空污人清白(在這首詩中一點也看不出這個女子有什么淫蕩的地方);他對一位多情的戀人(婚前)和一個賢淑的妻子(婚后)毫無首肯之意,理學家之不懂欣賞女人,于此可見一斑,而理學家之仇視一切鮮活的女性,對人間痛苦毫無同情心也在此原形畢露。這些只知“以理殺人”的后儒們,他們何曾及得上孔子的一分一毫啊。
由于孔子豐富的文學情懷,他把人格修養的最高境界理解為一種自由的藝術境界,而不是嚴謹的道德境界。在這一點上他又和后世的道德家們大相徑庭。我們也一直沒注意這一點。孔子在道德的熔爐里冶煉自己,而最后出爐的結果卻大出我們意料:他熔煉出的不是森森劍戟,而是更加的幽默生動。真讓我們喜出望外。你看他說的:“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又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他最后的形象是“成于樂”而“游于藝”!他一下子變得親近了,不再壁壘森嚴了。你看他:“聞《韶》,三月不知肉味,”這時他能是一位皺著眉頭板著面孔不茍言笑的人么?他是一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老頑童哩!他極愛音樂,即便在圍困之中,也是每日“弦歌不衰”,只要附近沒有死喪,他每日都大聲地唱歌。司馬遷的《孔子世家》中記載了孔子與音樂的一件軼事:他在師襄子那里學了一首曲子,一連彈了十數天還不換其他曲子,直到他從這首曲子里“聽”出了那個膚色黝黑、身材頎長、眼神憂郁的文王的形象!“作易者,其有憂患乎!”文王可不就是一個滿腹憂患的古之高人么?孔子的精神通過飛散的音符,而與之相通了!
有這樣的音樂修養與音樂情懷,“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這是多么宏偉壯麗的大樂章啊。我們今天已經不能再聆聽孔子弦歌過的音樂了,“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但那古老而簡樸的文字仍留傳下來,那遠古時代活生生個體的歡樂與哀傷,希望與失望,怨憤與愛慕……仍然如此鮮活,是的,那遠古的神經末梢仍在向我們傳來敏銳而清晰的刺痛……
《詩經》中有一百六十首都是采自民間,包括黃河流域,漢水、汝水流域。我們可以由此貼近這片遼闊土地上的風、水、丘隴與莊稼,貼近這片土地上的陽光、情感、悲歡與離合。班固與何休都提到當時有專門采詩的行人,搖著木鐸順著鄉間小道去采詩。我有時癡想,沒有比這更好的職業了。如果我在那時,我一定做個采詩者。不采詩還干什么呢?還有什么比這更快樂的工作呢?
—冬日的蟄居過去了,春光融融,芳草萋萋。我立于道口,望農夫荷鋤遠來,而他的歌聲亦悠揚而感傷……
我在村落間徘徊,看頑童嬉鬧,我亦走上田頭,看麥苗油油,靜觀灌溉之水汩汩流淌。
那么多憂傷的故事啊。有一個人因想念遠方的戀人遠去了,從此杳無音信;一位多情的女子被人遺棄了,哭泣著回到娘家來;而服役歸來的人,拄杖立于田頭,他的家園已成一片廢墟,丘垅上葬著他的親人……
在遠處飄來的歌聲面前,我老淚縱橫。
這是我寫在《中國古代文學史》教案上的一段話。我是被《詩經》感動了。最幸福的時候就是被感動的時候。誰能說當孔子對這三百零五首詩逐一弦歌時,他不也是感懷萬端呢?“四方有羨,我獨居憂。民莫不逸,我獨不敢休”(《十月之交》),這樣的句子,如此貼切他憂患人生的情懷,如此真切地反映他奔波為天下的辛苦,他能不感慨嗎?而那一位走過周朝舊都,面對廢墟上的野黍而“中心搖搖”悲不自禁的詩人,不更是他的同調嗎?面對偉大朝代的文化廢墟,他不更是憂患滿懷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黍離》)是啊,孔子,他是一位什么樣的人呢?
六
《尚書》之流傳具有傳奇色彩,我們今天讀到的本子乃是東晉豫章內史梅賾所獻的《孔傳古文尚書》。這個“孔”字乃是孔安國,司馬遷的老師了。他也是孔子的十一代孫。而這個孔安國所傳的《尚書》,乃是漢魯共王從孔子故居的墻壁中得到的。光這一點,就可知孔子與《尚書》之關系了。如果說《詩經》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詩歌總集,那么作為“上古之書”的《尚書》,乃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散文集。同時,如果說《詩經》是民間的(風、雅都可以算作是民間的),那么《尚書》就是朝廷的;《詩》是民間的情感,《書》是朝廷的意志;《詩》是抒情的,《書》是理智的;《詩》是散漫的,《書》是約束的;《詩》唱個性感受,《書》倡國家價值;《詩》是藝術,《書》是道德;《詩》是大地,是天空,是大地上的野花,是天空中的飛鳥,《書》是廟宇,是碑石,是廟宇中的祖訓,是碑石中的箴言;《詩》是音樂,《書》是建筑,謝林說,音樂是流動的建筑,建筑是凝固的音樂。沒錯,《詩》是意志的流動,《書》是情感的凝固……我們民族最古老最本質的東西,都積淀在《詩》《書》之中了。它們都與孔子有關。
《易》據說最初乃是“大墻文化”,乃是周文王為商紂所拘押,在獄中無聊,又擔心自己就此玩完,“沒世而名不稱”,推演而成。但文王的《周易》,純屬卜筮之書,對一般讀者不啻天書。“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史記》)他的研究成果,經口授學生,學生整理成冊,始有“十翼”,翼者,輔翼,輔助理解也。應該說,孔子是把卜筮之書改造成了哲學之書,綜合天地人,探究天道人道,從“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所以,就《易》在這個意義上影響中國傳統文化,我們又是在這個意義上理解《易》,毋寧說,《易》乃是孔子的著作了。孔子晚年,一邊窮年兀兀以研易,一邊卻又擔心時不我與,嘆息道:“假我數年,若是,我于《易》則彬彬矣。”天不滅斯文,孔子而后,《易》果然彬彬而盛。“易者,易也,不易也。”這截然不同卻又相輔相承的訓釋,恰好表明了天道人道的反復,變與不變的統一。《詩經》說:“鳶飛戾天,魚躍于淵”(《旱鹿》),《易》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天地之大德曰生”,這是一個生機盎然蓬勃如斯的宇宙,這也是一個滿腹憂患,自強不息的人生!
《禮》《樂》亦是孔子的教化工具。孔子對枯燥乏味的周代官制、禮儀的記錄《儀禮》進行研究,指出其內涵、作用與本質。這一切都不過是“托古改制”而已。孔子說,“夫禮,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仍然是天道與人道。偉大的周公盛世初建,創建周禮,規范一個大帝國的行為與思想,開創了燦爛的周文化;偉大的孔子身當亂世,禮壞樂崩,他所做的,乃是在文化廢墟上的考古、整理與保存。
帝國的龐大軀體,已然僵仆,他已不能使之復生,他能做的乃是使帝國的精神與文化長存人間。他所唱的,乃是偉大文化的挽歌,世運不可回,人事有興替,挽歌者,挽留之歌也!
在《禮運》中,孔子根據可考歷史的發展情況,預見著未來的道路。他認為,人類社會之發展經歷著三個階段:據亂世,升平世和太平世。據亂世就是他所處的時代了,而他為后人設想的“太平世”是什么樣子呢?
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
誰說孔子只是向后看呢?他也展望未來啊!只是這位衰弱的老人自知自己是等不到那黃河清的一天了!
《樂記》也還是在談哲學,談政治:
(音樂)清明象天,廣大象地。終始象四時,周還象風雨……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
好像不能一味指責孔子把文藝都搞成道德教化,都搞成政治藍圖。你看他所處的是什么時代?一個“仁以為己任”的思想家,他不關心天下不寧,還關心什么?他不祈望天下皆寧并為之奮斗,他還祈望什么?讓他回到家里,關上門,溫壺春酒,泡杯苦茶,彈琴逍遙嗎?
最后就要談到《春秋》了。這是使一個時代都因此得名的著作。
晚年的孔子顧視日影,喟然嘆息:“不行啊不行啊,君子很懼怕死后沒有留下名聲啊。我的道行不通了,我憑什么在后世傳名呢?”他搬來魯國歷代太史記錄的史料,開始著作歷史。以前在做官審案時,他很謙虛地與其他陪審官商定判辭,而此時他卻突然“專斷”起來,“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連插嘴提建議的機會都不給!這本以“微言大義”著稱的歷史著作,孔子是有意把它寫成政治學著作、倫理學著作的!他在這里要審判的,是整個歷史!而且他所進行的不止是歷史批判,更重要的倒是他的政治批判與道德批判!他希望他的這本書能成為人的道德準則,更希望它能建立一種合理有序的政治運行法則。這就是這本書使“亂臣賊子懼”的原因。孔子在給弟子們講授《春秋》時感慨地說:“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春秋》。”丘吉爾說,影響歷史的最好方法就是寫歷史,“春秋”以后的歷史,不都受著《春秋》的影響么?孔子一直在參與著歷史進程啊。只是他本人沒有到場罷了,對后來的歷史而言,他只是一個缺席者。
七
我認為,孔子最偉大的貢獻乃是他的“私學”。最初開辦私學的人未必就是孔子,但把私學辦成傳授文化、培養人格、培養知識階層的場所,則毫無疑問是孔子。正是在他的私學里,才出現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批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這些人既不是世襲貴族,也不是后來的科舉士大夫,他們不是官僚機構中的成員。他們是那時代冒出來的“新人”,名稱叫“士”,后來《禮記》宣稱“大德不官”,魏文侯之師田子方宣稱,“行不合,言不用,則去之楚越,如脫履然”,可以見出這些人的傲慢與偏見—對諸侯的傲慢是那么顯眼,對學問的偏見又是那么深固。誰培養了這一批特立獨行的知識分子?是孔子。上引的孟子與田子方都是孔門后學。所以,孔子的私學促成了文化的獨立,文化由權勢者股掌之間的小妾,蛻變為特立獨行的漢子,“大丈夫”(孟子語)。這種文化不以取悅權勢換得寵愛為目的,而以社會批判為天職。文化而以社會批判為天職,這就是文化的本質屬性了。誰賦予了文化這種本質屬性?是孔子。對于世俗政權而言,權力體制自身的制衡是必要的、重要的;而文化批判所產生的文化制衡尤其重要。中國后來漫長的封建社會里,之所以沒能在權力體制之中產生制衡,這與封建政權把文化納入權力體制,取消其獨立性,否定其文化批判的必要性、合理性有極大的關系。也就是說,當我們否定了文化批判之后,權力內部的制衡也就相應地被消解。官僚系統之內的權力制衡,是為了政府及其各職權部門行為的合法有序及防止權力濫用;而文化批判所產生的制衡,則是保證整個社會的行為合乎人性,合乎理性。孔子以后的百家私說,不都是在這個意義上討論世俗政權的合理性么?
八
孔子曾描述過自己的形象:“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不知老之將至。”在他的身邊,一批勤奮好學安貧樂道的年輕人在成長著。看看這些蓬勃的春花,他真的就想不到自己已是秋天的一枚黃葉?這句話我看應該這么理解,正是因為知道自己老冉冉而將逝,才抱定“朝聞道,夕死可矣”的信念與日逐走,學而不厭。同時又把自己的心得傳授給弟子們。他已是明白地知道,自己來日無多了!魯迅晚年自知不久于人世,便一再告誡自己要“趕快做”。孔子也是在與自己的生命賽跑,趕快做呵。“天下無道久矣,而莫能宗予”,他已無力回天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他要離開我們去那道山了!
顏淵死了,他的精神受到沉重的打擊。“天喪予!天喪予!”(天要滅我,天要滅我啊!)安貧而樂道的顏回死于貧困,死后連棺材也沒有。孔子為之深深慟哭。“我不為他哭還為誰哭呢?”他越來越老了,世道也越來越混亂了。不久,有消息傳來,子路死在衛國了,正中了孔子以前的憂心忡忡的預言:“不得其死”,被人剁為肉醬。子路是眾弟子中唯一敢于沖撞他的學生,小他九歲,總是雄糾糾的樣子。孔子知道這個有些粗野的弟子其實最為忠厚義氣,他還曾設想,當他遠遁人世時,讓子路跟隨著他。可現在又死在他前面了。他已經多次承受著這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慘痛了。他的心境更為凄涼了。做生意的端木賜(子貢)來看他,給老師一些周濟,他正拄著拐杖在門外看西山的落日,那落日如血的余輝最后一次染紅大地與天空。孤獨的孔子問端木賜:“賜啊,你為什么到現在才來看我呢?”接著便低吟了一首絕命歌,那簡單的字句和厚重的內涵使人想到宇宙中最簡單而又最本質的哲理,人間的生死竟也牽動著宇宙的毀成:
太(泰)山壞乎!
梁柱摧乎!
哲人萎乎!
圣人灑淚而盡了。帶著他的雄心去了。如蠟燭最后一次耀眼地一跳,熄滅了。天地之間,一片黑暗。但,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他不再僅屬于一個時代,而屬于千秋萬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