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周之前的中華文明:無先進中心,而是此起彼伏相互接力
蘇秉琦1981年正式提出“區系類型”模式,很多學者認為其主旨在于建立中國史前考古學文化的時空框架,贊之者認為該文是“對我國考古學文化譜系研究具有奠基意義的重要文章”“是蘇秉琦先生幾十年來運用類型學方法研究各種考古遺存的必然結果”,“標志著中國考古學文化譜系建設初具規?!?。持異議者認為:“考古學文化的分區和系統,是考古學研究中的常用手段,并不具有什么新的含義?!比绻P者曾經討論過的,1949年以后,面對日益豐富的考古資料,建立考古學文化時空框架確實自然成為史前考古學的基本任務,經過三十年的努力,至上世紀70年代,安志敏和夏鼐依據碳十四年代全面討論各地區文化序列,時空框架已經基本確立,各位學者闡述的框架并無本質差別。蘇秉琦在文中確實倡導“各地同志應立足于本地的考古工作,著力于把該地區的文化面貌及相互關系搞清楚”;區系類型模式提出后,也確實極大促進了時空框架的建設。但是,該模式真正的重要性不在于第一次把異彩紛呈的考古學文化梳理出了頭緒,而在于對已有時空框架提出一種不同于“中原中心”模式的新解讀,其核心是強調各區系發展道路的獨立性,指出它們“以各自的特點和途徑在發展著”,否定中原地區的領先地位,認為各地區之間“影響總是相互的,中原給各地以影響;各地也給中原以影響”。但此模式在擺脫了束縛“中原中心”模式深陷的“大一統”怪圈的同時,也引發一個問題:各地區的文化發展被“庖丁解?!敝g分割為“滿天星斗”的獨立進程,又沒有中原地區“先進”文化的引領和凝聚,整個中國文明起源進程是否還可以被當做一個“全牛”看待?或者說是否還存在一個可以用“中國”命名和敘述的文明化進程?蘇秉琦的答案無疑是肯定的。早在1979年4月“全國考古學規劃會議及中國考古學成立大會”上,他就指出考古學“必須正確回答下列諸問題,中國文化起源、中華民族的形成、統一和多民族國家的形成和發展,等等。”“這樣我們就有可能對'國家的統一、人民的團結、國內各民族的團結’,做出自己更多的貢獻”。把中國境內的史前文化當做一個整體,以考古學研究論證歷史時期中國的史前基礎,為現代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穩定奠定基礎正是他努力追求的目標。為此,蘇秉琦提出了一種文明因素在不同地區間持續傳遞、發展的模式,以強調各地區文明化進程的密切聯系和一體性,并將其凝練為那首著名的絕句:“華山玫瑰燕山龍,大青山下斝與甕。汾河岸邊磬和鼓,夏商周及晉文公”。具體而言,“距今七千至五千年間,源于華山腳下的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通過一條呈'S’形的西南——東北向通道,沿黃河、汾河、和太行山麓上溯,至山西、河北北部桑干河上游至內蒙古河曲地帶,與源于燕山北側的大凌河的紅山文化碰撞,實現了花與龍的結合,又同河曲文化結合產生三袋足器,這一系列新文化因素在距今五千至四千年間又沿汾河南下,在晉南同來自四方(主要是東方、東南方)的其他文化再次結合,這就是陶寺?!碧账挛幕珠_啟了此后夏商周三代的文明化進程。蘇秉琦高度評價這一互動過程,指出“從中原到北方再折返到中原這樣一條文化連接帶,它在中國文化史上曾是一個最活躍的民族大熔爐,六千年到四、五千年間中華大地如滿天星斗的諸文明火花,這里是升起最早也最光亮的地帶,所以,它也是中國文化總根系中一個最重要的直根系。”這一“直根系”具有“花”和“龍”兩個文化元素,陶寺又具有“帝王所都曰中,故曰中國”的地位,“使我們聯想到今天自稱華人、龍的傳人和中國人”,因此在中國文明起源中具有核心地位。這一充滿詩意的“文明火炬接力”模式提出了兩個對中國文明起源研究具有指導意義的要點:一是各地區文明進程要在一個更大的無先進“中心”引領的文化互動的背景下去解讀;二是不同時期最強大的政治組織都是在吸取前人政治實踐經驗的基礎上形成的,這樣的此起彼伏的進程一直持續到夏商周三代時期。本文擬試對此進行闡發。史前時代各地區文明進程要作為一個整體在廣大的文化互動的背景下解讀是中國考古學界的共識,爭執之處在于各地區之間的文化互動是否有一個“先進”核心的引領和推動。1959年,安志敏提出:“黃河流域的古代文明與世界上其他大河流域的古代文明相同, 它的發生和發展也推動和影響了鄰近地區的古代文化, 如長江流域以及邊疆地區的古代文化遺存都與黃河流域有著密切的聯系。從黃河流域考古學上所提出的各項證據,對研究中國古代文化的形成與發展上是具有重要意義的?!笔d邦也同時指出:“黃河流域是我國歷史發展的中心地區, 歷史上我國多民族國家的形成,是以這一地區為核心的。黃河流域考古學上主要問題的解決, 直接間接地有助于其他地區歷史問題的解決。因為, 中國自古以來, 以黃河流域為中心的中原居民與邊疆及少數民族聚居地區的古代民族的活動, 就擰結成了一條緊密的歷史紐帶?!边@一被稱作“中原中心”的模式強調黃河流域的領導作用,其描述的各地區關系不是平等的互動,而是“先進”的黃河流域文化的引領和傳播。嚴文明在1987年提出的“重瓣花朵”模式認為整個中國的新石器文化就象一個巨大的重瓣花朵,中原因為位居花心,“易于受到周圍文化的激蕩和影響,能夠從各方面吸收有利于本身發展的先進因素,因而有條件最早進入文明社會?!比再x予中原地區特殊的核心地位,其所描述的各地區關系也未著眼于平等互動,而更加關注中原對各地區先進因素的吸收。1986年張光直借用美國學者葛徳偉(Joseph R.Caldwell)討論美國東部印第安人文化時使用的相互作用圈(Sphere of Interaction)概念,提出在公元前四千年前后,形成了范圍北自遼河流域,南到臺灣和珠江三角洲,東自海岸,西至甘肅、青海、四川的相互作用圈,因為“這個史前的圈子形成了歷史期間的中國的地理核心,而且在這圈內所有的區域文化都在秦漢帝國統一的中國歷史文明的形成之上扮演了一定的角色。”可以稱之為“中國相互作用圈”或“最初的中國”。此模式與“區系類型”模式同樣強調各文化區的無中心引領的平等的、交叉網絡式的互動,同時強調這樣的互動是足以成為將各地區凝結為一個整體的紐帶,并明確定義了“最初的中國”的概念。筆者在此基礎上,對如何以考古學方法認定“最初的中國”進行了討論,認為“最初的中國”是以多元互動的視角解讀中國文明形成的最佳模式,這可以視為蘇秉琦倡導的區域間平等互動模式的發展和完善。以“最初的中國”的視角觀察,廟底溝—紅山—河曲地區—晉南這樣的徘徊于蘇秉琦所說的面向內陸的西部地區的文化傳承,顯然不足以充分反映中國文明形成過程中更復雜也更壯麗的激蕩互動。廟底溝類型和紅山文化所處的距今6000至5300年時期,是中國史前時代燦爛的轉折期。在黃河下游,時值大汶口文化早期晚段,隨葬品豐富的大型墓葬開始出現。大汶口墓地M2005隨葬品共計104件。在長江下游,安徽凌家灘遺址出現祭壇、積石圈和隨葬大量玉器和石器的大型墓葬,其中07M23出土隨葬品330件,包括玉器200件,有長72厘米,重達88公斤的玉豬。江蘇東山村遺址發現目前崧澤文化的最高規格墓葬,其中M91隨葬品38件(套),包括14件玉器。在長江中游,湖北大溪文化晚期龍王山墓地墓葬等級差別明顯。在遼西地區,紅山文化的發展達到頂峰,出現遼寧牛河梁遺址群,在方圓50平方公里的“圣地”內,集中分布著祭壇、冢墓和“女神廟”,大型墓葬隨葬品有特殊內涵的玉器。在“中原地區”,河南鑄鼎原周圍的系統聚落調查顯示,最大的北陽平遺址面積近100萬平方米,次一級的中心性聚落西坡遺址面積40多萬平方米,聚落呈現明顯的等級化。西坡遺址核心部位的發掘和對整個遺址的系統鉆探表明,遺址中心位置很可能存在一個廣場,廣場的四角都有大型半地穴房屋。西北角的F105室內面積約200平方米,外有回廊,占地面積達500余平方米;西坡墓地的34座墓葬等級差別明顯。反山M12:71“神人獸面紋”,表現薩滿狀態下折臂如翅、足成鳥爪與神鳥合為一體的良渚王者胸負獠牙獸面廟底溝和紅山社會的發展只是各地區普遍發生跨越式社會發展浪潮中的一部分,廟底溝類型彩陶雖然影響頗廣,但正如筆者所述,彩陶只是當時被廣泛交流的多種文化因素之一而非全部。廟底溝風格彩陶的廣泛傳播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其易于被模仿,可以被應用于日常生活的特性,似乎并不完全歸功于廟底溝類型的超前發展、超強實力和核心地位,各地區的發展主要是蘇秉琦所說的自身“裂變”的結果,而非外力的推動或引導。各地區的復雜社會具有不同的特征。紅山和凌家灘社會大量使用具有特殊內涵的玉器,宗教權力明顯占有更重要的地位,紅山文化更是形成了牛河梁這樣的儀式活動中心。大汶口文化高等級墓葬隨葬品豐富,但以表達世俗身份和財富的精美陶器、飾品和豬下頜骨等為主,缺乏特殊玉器等宗教儀式用品;崧澤文化和大溪文化與之相似。廟底溝類型社會中,大型墓葬規模大,但隨葬品少,同時存在大型聚落和大型公共建筑。這樣的差異性是各地區獨立發展的有力證據。廟底溝社會尤其獨樹一幟,各地區明顯并未接受其發展方式,紅山社會的強烈宗教傾向尤其與之格格不入,雖然紅山彩陶具有與廟底溝近似的時代風尚,但很難因此推測廟底溝的社會發展模式對紅山獨特的社會復雜化道路產生了關鍵性的影響。各地區同步發展同時,區域間交流互動也進入了新的階段,確實因“彼此密切聯系”而形成了“共同的考古上的成分”,逐漸成為一個文化共同體。各地區新涌現的社會上層為維護自己的地位和威望而構建的社會上層交流網和以之為媒介的禮儀用品和高級知識的交流應是促成各地區一體化和“最初的中國”形成的更重要的推動力。廟底溝類型和紅山文化的“碰撞”只是此范圍廣大的交流網的局部火花。與“花與龍的結合”這樣的詩意描述相比,紅山文化與相隔一千余公里的凌家灘遺存在玉器上表現出的深度相似是社會上層遠距離交流的更堅實的證據。歸納起來,相似的玉器種類包括玉人、寫實玉龜、龜的抽象表現形式玉筒形器、紅山文化玉豬龍和凌家灘玉龍、雙聯璧、玉環、玉鐲、玉璧、石鉞,凌家灘胸負八角星、雙翅為豬首的玉鷹與紅山文化“梟形勾云形器”、凌家灘“兔形器”與牛河梁第十六地點中心大墓所出回首玉鳥。在與宗教觀念相關的玉器中,玉人頭戴矮冠、雙手回放在頜下、腰束窄帶、雙膝微曲這些細節都酷似,玉筒形器在斜口、象征龜腹甲的一面較平整、象征龜背的一面凸起等細節上也相似。龜、鳥、豬等雖然表現方式有差別,但蘊含著相似的內涵。紅山和凌家灘社會也是各地普遍出現的復雜社會中最具宗教傾向者,明顯具有更多相似性。因此,紅山社會的發展,主要是遼西地區自身發展產生的“裂變”,是本地傳統基礎上的創新,外來因素方面則更多是得益于與凌家灘社會的交流,與廟底溝類型的“碰撞”可能只是起了次要的作用。約距今5300年至5000之間,中國史前時代進入動蕩整合期。強大的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的核心區豫西、晉南和關中盆地地區遺址大量減少,廟底溝人群向北遷移直至河套地區,形成海生不浪等地方文化;廟底溝人群向西則越過隴山,進入此前人口稀少的黃河上游的洮河和湟水流域,直達河西走廊的東部,形成以絢麗彩陶為特征的馬家窯文化。馬家窯文化人群還通過甘南進入四川盆地西北地區,對該地區的后續發展產生深刻影響。遼河流域的紅山文化也發生了明顯的衰落,遺址數量急劇減少,宗教中心牛河梁被廢棄,發生了向西直達河套地區的人群移動。廟底溝和紅山文化的“衰落”造成的人群移動,促成了整個中國二級階地黃土地帶直至川西北的大范圍文化互動,促進了各地區的文化發展,擴大了“最初的中國”的地理和文化范圍。西北地區的文化發展,更是為早期中西文化交流奠定了基礎。位居東南的一級階地地區,各地區文化持續發展。大汶口文化進入其中期,大型墓葬顯示社會復雜化繼續發展。大汶口文化人群的“西進”是該時期的重要事件??脊虐l現顯示,大汶口文化因素已經直達洛陽盆地,出現在河南偃師地區;西南方向的皖北地區已經完全成為大汶口文化的勢力范圍,出現安徽尉遲寺遺址等核心聚落。穎水中上游為大汶口人群集中地區,故該地區和伊、洛河流域的大汶口文化被命名為“穎水類型”,南陽盆地和鄂北地區也可以見到大汶口文化因素,可見其影響力之廣泛。隨著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勢力的解體,在此西進浪潮的影響下,河南東部地區迅速“東方化”,為河南龍山文化時期的到來奠定了基礎。在長江中游,大溪文化的重心向東遷移,在漢水中游形成屈家嶺文化,出現城址群。湖北城河遺址的最新發現結構復雜、隨葬品豐富的大型墓葬,顯示了該文化的高度發展。屈家嶺文化的“北進”同樣是該時期的重要事件,屈家嶺文化因素進入南陽盆地、鄂北,其影響力直達晉陜豫交界地區和關中地區。在長江下游,良渚文化整合了凌家灘遺存和崧澤文化的人口、經濟、政治和宗教資源,形成了中國史前時代第一個超級強大的政治和宗教中心。該文化的核心區浙江余杭良渚遺址群內,發現面積近300萬平方米的城址,內有人工堆筑的面積達30萬平方米的莫角山,為高等級建筑區。遺址群中的反山和瑤山墓地中,發現隨葬精美玉器、象牙器、精致陶器和漆木器的高等級墓葬,這些器物上有反映復雜宗教觀念的神人獸面等精細刻畫的圖像和復雜的符號。茅山遺址發現大面積稻田遺存,反映了水稻農業的高度發展。此外,發現規模龐大的水利設施,包括阻擋山洪的土筑水壩和引水渠道,水利調節面積達100平方米千米以上。良渚文化分布的環太湖地區,有上海福泉山和江蘇寺墩等次級中心和大量中小型聚落,形成清晰的聚落等級。在此廣大范圍內,以玉器為核心的宗教和信仰即禮制系統具有廣泛的一致性。因此學界普遍認為良渚文化已經進入“文明”階段,形成了相當于早期國家的高級政體。廟底溝類型人群的北上確實可能“同河曲文化結合產生三袋足器”,紅山文化及其后的小河沿文化或雪山一期文化與內蒙古中南部地區文化也有相似因素,但由目前的資料看,整個內蒙古中南部和河套地區雖然有廟子溝那樣的大型遺址,準格爾旗黃河南流地區和大青山南麓東流黃河北岸都發現有聚落群和大型石構建筑,但并無超過廟底溝類型和紅山文化的社會發展程度的明確考古證據。真正接過紅山文化“文明火炬”的應該是良渚文化。良渚文化和凌家灘文化的繼承關系已多有學者論及。凌家灘社會在距今5300年前后良渚文化興起之時突然衰落,其所在地區良渚文化時期成為幾乎沒有遺址的空白地帶。而良渚遺址群所在區域在崧澤文化時期并無高等級聚落,當時的文化中心在太湖東部。良渚文化最具創意的玉器琮與凌家灘玉版的密切關系,良渚文化神人和凌家灘玉人冠帽和面型的相似、以玉器為主要隨葬品的葬俗等也都顯示與凌家灘密不可分的聯系。因此,這樣的此起彼伏應該不是巧合,提示了凌家灘人群向良渚遺址群地區的移動可能是促成其快速成為強大中心的重要原因。調查表明,從蕪湖到宣城、湖州一線分布著眾多崧澤文化晚期遺址,凌家灘經太湖南部到余杭的通道暢行無阻。以宗教力量凝聚廣大區域的社會集團的先例是紅山文化開創的。考慮到凌家灘和紅山的密切關系,可以肯定紅山文化的社會實踐對良渚的早期國家構建、尤其是對大范圍社會組織的凝聚和控制產生了示范作用。但良渚社會的領袖們并沒有照搬紅山模式,完全依賴宗教權力,建立與世俗隔絕的宗教圣地,而是延續凌家灘宗教和世俗并重的傳統,得以兼顧崧澤文化的世俗傳統,成功完成超越前人的建立早期國家的宏大政治實踐。直接將紅山文化的“燕山龍”傳統發揚光大的應該是良渚文化的“琮璜璧鉞”。上述河曲地區形成的新文化因素確實如蘇秉琦所說“在距今五千至四千年間又沿汾河南下,在晉南同來自四方(主要是東方、東南方)的其他文化再次結合,這就是陶寺”。但陶寺復雜社會形成和發展主要是良渚社會衰落后引發的社會變革浪潮的結果,更多得益于與海岱和河南諸城林立的龍山文化的交流。距今4300年前后良渚社會的崩潰如一石激起千層浪,開啟了其后約500年的中國早期王朝形成的有力程序。良渚衰落造成影響的一個重要表現是,在“最初的中國”范圍內良渚風格衍生的玉器廣泛流行。除了琮和璧的擴散外,鳥負神獸主題的流傳和發展更加引人注目。在山東龍山文化遺物中,日照兩城鎮采集玉圭和臺北故宮藏玉圭上均有以此為主題的刻畫圖像。山東臨朐西朱封遺址墓葬M202:2透雕簪頂飾頂為“介”字冠和其下簡化的雙翼,表現抽象的飛鳥,主體為旋目獸面,良渚風格濃厚。在江漢地區后石家河文化有類似的透雕玉器,在石家河遺址譚家嶺地點和鐘祥六合遺址均有發現。神獸的擬人化在后家河文化中也備受重視。肖家屋脊甕棺W6出土的W6:32非常典型,頭戴三角形冠,似為“介”字冠的另一種表現方式,“臣”字目,目兩側有飛翼向后上方展開,蒜頭鼻,雙耳佩環,口中吐出四顆獠牙。在西北地區,近年陜西神木石峁遺址的皇城臺地點,發現大量石刻,也表現出對神獸擬人化的重視,在一石柱的兩面雕刻了兩個神獸擬人頭像。此外,皇城臺附近還出土大量陶鷹,是對神鳥的表現。鳥負神獸主題的流傳,有力證明良渚早期國家解體后,并非如同一個誤入過分崇尚宗教迷途的失敗者黯然退出“最初的中國”的文明化進程,而是對各地區產生了深刻影響。陶寺早期國家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形成的。早有學者討論過陶寺社會復雜化與大汶口晚期和龍山文化影響的關系。山東臨淄焦家遺址墓葬中,可見陶寺墓葬流行的玉鉞鉆孔內填入鉆芯這樣的玉器制作和使用細節以及毀墓等特殊葬俗的濫觴。西朱封和尹家城等遺址的龍山文化大型墓葬與陶寺大型墓葬更是有很多相似性。兩地的喪葬儀式均以宴飲為中心,隨葬飲食器具和豬等,這是海岱地區自大汶口文化時期即形成的傳統。兩地同樣隨葬石鉞、弓矢等武器,這也是大汶口文化和良渚文化的傳統。兩地重要的相同因素還包括鼉鼓和綠松石鑲嵌手鐲等。陶寺墓葬雖然在隨葬成對的大口罐和灶等習俗方面繼承了西坡墓地為代表的廟底溝類型傳統,但整體而言與廟底溝類型和隨后的廟底溝二期墓葬表現出的薄葬傳統迥然有別。這樣的隨葬豐厚的成套飲食器具和武器以表達身份的“領導策略”應該是對東方傳統的借鑒和發揚。由是觀之,社會復雜化程度和遺址及墓葬規模在當時無出其右的陶寺早期國家的形成確實要用蘇秉琦提出的“文明火炬接力”模式才能解讀,但陶寺接過的火炬并非來自廟底溝類型傳統和“大青山下斝與甕”,而是來自前輩榜樣良渚文化和同時期諸城林立的海岱龍山文化。蘇秉琦首倡的無先進中心引領的文化互動,以及“火炬接力”式的文明因素傳承演變是解讀中國文明起源壯闊歷程的兩個基點。認為各地區的文化發展“離不開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的啟發”的中心引領觀點和認為二里頭文化的形成是“西風東漸”形勢下的“斷裂”式橫空出世的觀點都偏離了這兩個基點,并不符合中國文明形成的實際。本文的討論不會使這兩個基點發生絲毫動搖,而只是強調應該堅持在整個“最初的中國”范圍內觀察這樣的互動和傳承。中國文明的“直根系”并不只生長于“面向內陸的西北地區”,也生長在“面向海洋的”東南部地區?!叭A山玫瑰燕山龍”碰撞的同時,在“最初的中國”范圍內還發生著更廣泛的交流互動,“良渚琮璧海岱城”才是催生“汾河岸旁磬和鼓”的更主要的動力。(作者李新偉,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原文刊于《南方文物》2020年第1期;原標題:“華山玫瑰燕山龍”與“良渚琮璧海岱城”——蘇秉琦區系類型理論的新思考)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所有內容均由用戶發布,如發現有害或侵權內容,請
點擊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