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師蒲輔周的治學精神與醫學成就
高輝遠
【蒲輔周小傳】蒲輔周(1888-1975),四川梓潼人。三世精匡,祖父尤知名。十五歲始繼承家學,三年后獨立應診于鄉,后懸壺于成都,聲譽日隆。解放后,于一九五五年調中醫研究院工作。傾心中醫事業凡七十余午,醫理精深,經驗宏富,長于內,婦、兒科,尤擅治溫病,在中醫學術的許多領域內皆有獨到見解,為當代杰出的中醫學家和臨床家。一生忙于診務,未暇從事著作,晚年由其門生整理出版了《蒲輔周醫案》、《蒲輔周醫療經驗》等。
先師蒲輔周,是當代杰出的中醫學家。在其七十多年的醫學生涯中,以振興祖國醫學為己任,精研醫理,勤奮實踐,兢兢業業,矢志不移,其嚴謹的治學精神和突出的醫學成就,深為醫藥界所敬仰。現僅就個人從師學習的淺薄體會,簡介其治學精神和主要經驗如下:
治學謹嚴吾輩師表
先師治學的特點很多,概括起來有如下四點:首先,注重一個勤字。他在讀書和思考方面是十分刻苦的。每當凌晨和夜靜的時候,他書桌上的燈光總是準時撥亮,伏案閱讀,孜孜不倦。并常說,一來這時頭腦清爽,效力最高,二來沒有白天的干擾,精力集中。就這樣,他不論陰晴寒暑,每天早晚堅持學習四,五小時,幾十年沒有間斷過。他對所讀之書,還要認真思考,深入領會,吸其精華,棄其糟粕,絲毫也不馬虎。他要求學生也是同樣。諄諄教導說:經典著作要精讀深思;各家學說要博覽兼收;基礎知識書籍要勤讀牢記。真正做到一步一個腳印,扎扎實實地把書讀通弄懂。
他一生不恥下問。在梓潼時,幕龔老名,謙恭追隨數年不懈,龔老甚為感動,于臨逝世前,授以內眼病秘方九子地黃丸。他廣泛收集民間有效療法,隨聞隨采。他交往醫界名流,總是虛懷若谷,善以人之長補已之短,從不存門戶之見,他經常說,學問學問,不但要勤學,而且要好問。只學不問,無以啟思,只問不學,無以明理。要有每事問的精神,才能在學識上有所進益。
其次,堅持一個恒字。他認為,中醫理論深奧,沒有堅韌不拔、鍥而不舍的毅力和活到老、學到老的恒心,是不易掌握和領會的。他每讀一部中醫文獻,無論是巨著,還是中短篇,始終堅持一絲不茍,從頭讀起,一字一句,一章一節,竭澤而漁,不使遺漏。即使讀兩遍、三遍,也不改易這種方法。我追隨先師十七年,親眼看到他系統閱讀《內經》、《千金》、《外臺》、《證治準繩》、《張氏醫通》、《本草綱目》各一遍,《傷寒論》、《金匱要略》、《溫病條辨》、《溫熱經緯》、《寒溫條辨》、《傷寒指掌》和《金匱冀》、《醫學心悟》等兩遍,沒有持之以恒的頑強意志是辦不到的。他常說:學無止境,每讀一遍,皆有新的啟發。
其三,要求一個嚴字,他認為,治學嚴謹與否,不僅是科學態度問題,而且是重要的方法問題。他自己訂立了三條:①好讀書,必求甚解。見重點,則作好筆記,加深記憶;有疑義,則反復查證,務求明辨。不作采菊東籬之陶淵明。②謹授課,必有準備。講原文,則主題明確,論之有據,作分析,則深入淺出,引人入勝。要學傳道解惑的韓昌黎。③慎臨證,必不粗疏。問病情,則詳察體認,明其所因,辨證治,則膽大心細,伏其所主。效法治醫有素之孫思邈。記得在一次重型乙型腦炎會診討論中,在座同道分析:高熱灼手,胸腹痞滿,已三日不大便,脈沉數,苔黃膩,可下之。他力排眾議,指出雖有痞滿而不堅,脈非沉實而兩尺滑,苔非老黃而見厚膩,不待下,大便將自行,正當認真剖析,意見漸趨一致時,護土來報,溏糞已下。同座莫不嘆服。并稱贊他認證之真確,完全由于治醫的嚴謹,分辨細微處,一癥一脈從不輕易放過。這種高度負責的作風,值得學習和發揚。
對學生要求也極嚴。我曾施治一慢性腎炎患者,腎虛癥候比較典型,用六味地黃湯加五味子,菟絲子、枸杞子等。老師見后,作了嚴肅的批評:你只會用補法,竟忘了補而勿滯。這使我至今銘記不忘。在先師的直接指導下,我編寫一部《溫病述義》。動手寫作前老師即告誡說:任何科學論著都要有繼承性,也要有創造性。寫溫病學說,首先要繼承溫病學家已有的學術經驗和理論體系,同時要吸取現代成就和自己的實踐體會。書名可叫述義或輯義。在編寫過程中,我查閱文獻,選擇素材,綜合資料,一邊撰稿,一邊討論,一邊修改。而每一章節,先師都要親自審閱,認真指點,損益取舍,細心切磋琢磨。比如論據是否正確,引書是否可靠,辨證是否合理,施治是否切病,文字用語是否通順扼要,一一加以詳盡的批改,鼓舞我不怕困難,不惜精力,通過六次修訂,三易其稿,使我不但掌握了習作的基本技巧,提高了獨立的治學能力,也提高了研究能力、思考能力和文字表達能力。這部著作,反映了先師溫病學術思想的特點,傾注了他不少心血。
最后,落實一個用字。他認為,學以致用,學用結合。如果只學不用,讀書雖多,亦不過埋在故紙堆中,縱然發為議論,多是章句之學,作古人的注腳而已。所以,他極力倡導,學理論是為了用理論和發展理論,這也是他做學問的精到之處。
理論精湛成一家言
周總理曾多次說過:蒲老是高明的醫生,又懂辯證法。短短兩句話,評價何其高!先師之所以高明,主要表現在他既是富有實踐經驗的臨床家,又是懂辯證唯物論的中醫理論家。他稱贊中國醫藥學是東方文化精粹的一部分,有其獨特的理論體系。《內經》、《傷寒論》等經典醫籍,是中醫理論體系以辯證法為內核的結晶,必須認真繼承和發展。他反對那些認為中醫只有經驗,沒有理論,不珍視祖國文化遺產的錯誤態度。他還說,《內經》的基本理論是科學的理論;《傷寒論》遵循《內經》的理論指導實踐,總結和提高了中醫的理論體系。可見他對這兩部典籍有深入研究和正確認識,并對其中一些理論問題作了精湛的闡發。
他珍視祖國醫學經典,祟信其理論價值,又從不抱殘守缺,故步自封。他對《內經》的解釋,不落舊注家的窠臼。例如:對冬傷于寒,春必病溫和冬不藏精,春必病溫的看法,擺脫了冬日受了寒邪至春病溫的伏氣論點,而從冬不藏精比類悟出,冬失固藏和冬病傷寒之人,其氣必虛,則春日邪之所湊,自然容易病溫。焉有寒邪伏藏如此之久而不病,由冬歷春始發的道理;即使用潛伏期解釋也屬牽強。
對治病必求其本的認識。他作了深入發揮,提出處理辨證求本的幾個關系:
(一)辨證求本,正確處理局部與整體的關系
人是統一的有機體,認識疾病的本質,往往從整體較之從局部認識為準確。任何疾病的局部癥狀,都與整體密切相關,不能片面地只注意局部而忽視整體。他治療一例尿閉和一例尿失禁,從局部癥狀看是不同的,但從整體看均為中氣不足,可見癥狀是現象,中氣虛才是本質,故都用補中益氣湯加減而取得相同的效果。若只見尿閉則利,不禁則澀,而不求其本,則去經旨愈遠。
(二)辨證求本,正確掌握正氣與邪氣的關系
《內經》說,正氣存內,邪不可干,邪之所湊,其氣必虛。說明人類疾病發生,發展和轉歸的過程,是正邪斗爭勝負消長的過程。先師提出無病早防,保持正氣;有病去邪,切勿傷正的觀點,指示業醫者必須注意正氣這一根本,掌握扶正以祛邪,去邪以養正的辯證關系。若只見病不見人,單純以驅除病邪為務而不顧正氣,殊失治病求本的原意。
(三)辨證求本,正確區別內傷與外感不同重點的關系
八綱是中醫辨證論治的重要綱領。先師則強調外感疾病,重點辨表里寒熱。因為一切急性熱病,無論溫熱,還是傷寒,初起邪均在表在衛,所以解表為第一要義。表寒者散以辛溫,表熱者透以辛涼。治療及時,迎刃而解。若已傳里,或傳陽明,或入氣分,則清氣撤熱自屬正治。慢性內傷疾病,重點辨虛實寒熱。一般認為七情內傷雜證多虛。但亦虛中央實,實中夾虛,或大虛似實,大實似虛,均應仔細辨別。不可一概作虛證論。同時內傷為病亦有寒熱,如陽虛則寒,陰虛則熱,與外感為病之寒熱判然不同,亦應認真分清,不可一概論治。先師對八綱的運用,從理論上突出區分外感內傷的不同重點,完全符合治病必求其本的宗旨,并深得《內經》真諦而加以提高。
先師闡明經旨如是,闡明后世醫家理論亦如是,每多創見。
對陽常有余,陰常不足的看法。他說,丹溪創立此論,值得懷疑。陽為氣、為火,氣果有余嗎?火果真有余嗎?那么五藏六腑皆有陰陽,何者為陽有余,何者為陰不足,且陰平陽秘,精神乃治,一有偏勝,則必為病。豈可能陽常有余,陰常不足,而人不為病的?按人體之陽,非火有余,乃其水不足也。這才是王太仆的本意,這個觀點直到張介賓才糾正過來。著書立說,教萬世人,殊不知立論一鍇,反而害人。但是丹溪創立一些補陰方劑,如大補陰丸等,則是他的重要貢獻。
對八法的發揮。八法是中醫的治療大法,是戰勝各種疾病必須掌握的不可移易的準則。但是,以他多年臨床體會,逐步認識汗、吐、下、和、溫,清、消、補的具體運用,還需注意分寸,要有一分為二的觀點。任何一種方法,當用而用得其法,自然應手取效。若當用不用則為失治,不當用而用則為誤治,這尚較易覺察;唯當用而用之不得其法,病情往往不見改善,醫家病家均認為用法無誤,但終不解其何故。觀《傷寒論》桂枝湯條下載:溫覆令一時許,遍身漐漐,微似有汗者益佳,不可令如水流離,病必不除。寥寥數語,已道出汗法效與不效的機理。因為微似有汗為用法得當故益佳;如水流離為用法不當故病不除。先師由此悟出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即矛盾對立統一的法則。他明確提出,善用八法者必須是汗而勿傷,下而勿損,溫而勿燥,寒而勿凝,消而勿伐,補而勿滯,和而勿泛,吐而勿緩。這是醫學方面的兩點論和辯證法。比如說:汗法用于外感疾病,能收到很好的發汗解表作用,但汗之太過,則會發生大汗亡陽的危險;補法用于虛弱病人,有增強體質恢復健康的作用,但補之不當,則引起胸腹脹滿甚至衄血便燥等不良反應。他對補的意義還有進一步的見解:氣以通為補,血以和為補,不用補藥而達到補之目的。八法之蘊,至此大備。
精通內科尤擅溫病
先師治內科病,首崇仲景學說,常謂《金匱》、《傷寒論》二書,理詳法備,為方書之祖,臨床醫療的準繩。下遵歷代各家流派,博采劉河間之寒涼,張子和之攻下,李東垣之溫陽,朱丹溪之滋陰,冶眾長于一爐,以補仲景所未備,開后學之法門。他毫無偏見,集思廣益,擷取精華,揚棄糟粕。大力倡導治療以辨證論治為主,不必斤斤于經方派、時方派之爭。
他說內科是臨床醫學的基礎。古時中醫雖有十三科之分,而內科向稱為大方脈,包括的范圍很廣,加之他所治內科的病例又多為疑難大癥,欲獲高效不易,但由于他理論精通,學識雄厚,經驗豐富,故都能把握病機,得心應手。舉例如下:
(一)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性心臟病(簡稱冠心病)
冠心病在他看來,其證心臟功能不足為虛,營衛阻滯作疼為實,但畢竟虛多實少,故治法當以補為主,通為用。自制益氣和血之雙和散,臨床證實安全有效,是通補兼施的良方。不宜膠執活血化瘀一法,以免蹈虛虛之戒。此種創見,如同犀燭。
例一,張xx,男,年逾耳順。體質素弱,頭暈健忘,神怠思睡,胸膺悶脹,心區隱痛,氣短懶言,自汗畏風,腿軟作痛,不耐坐立,胃納欠佳,口干欲飲,小便偏少,脈象兩寸沉細,兩關弦急左甚,兩尺沉弱,舌質淡無苔。某醫院確診冠心病,師分析脈證,屬心氣不足,腎氣亦衰,髓海漸虛,虛陽欲越,急用附子湯加減,強心益氣,滋腎潛陽:西洋參、制川附于、云茯神、白芍藥、制龜板、山萸肉,枸杞子、炒杜仲,懷牛膝。
閱三診后,頭暈、胸悶、隱痛、思睡、自汗等癥皆明顯減輕或消失,食欲略增,二便正常,脈轉弦緩,左關亦不急,舌質正,苔白。原方加女貞子、五味子繼續調理,日見功效。
例二,劉xx,男,花甲又二。因心肌梗塞合并心力衰竭住某醫院,經搶救逐漸平穩,出院后一年中,三次發作心絞痛,常覺疲倦無力,四肢關節酸痛,心悸隱痛,足浮腫,脈象左沉細,右弦緩,舌質正,苔薄白,師診為心氣不足,兼見風濕。方用參麥散加遠志,棗仁以益氣養心,佐以天麻、桑枝,松節以祛風勝濕:北沙參、麥門冬、五味子、炙遠志、炒棗仁、生龍骨、明天麻,嫩桑枝、干松節、化橘紅、大紅棗。
上方服后,患者云療效很好,遂按此法出入,堅持服用較長時間,而病情日趨進步。
例三,于x,男,年過知非。某醫院確診冠心病。心電圖檢查:冠狀動脈供血不足,陳舊性心肌梗塞。自覺癥狀,四年多來一直胸悶氣短,心前區疼痛徹背,向左腋下及臂部放散,每日發作頻繁,隔十余天即有類似休克樣發病,兼見頭昏頭痛,睡眠不佳,時短易醒,易汗出,下肢浮腫,心絞痛重時則胃納亦差,曾服中藥五百余劑,多為瓜蔞薤白半夏湯或炙甘草湯加減,以及西醫長期心臟用藥,諸癥不見改善。診其脈左關微弦,余均沉細,舌正唇紫,微有苔薄黃,此由營衛不調,心氣不足、痰濕阻滯,治宜調營衛、通心氣、化痰濕,方以十味溫膽湯加減:西洋參、云茯神、炒棗仁,炙遠志,九節菖蒲、法半夏、化橘紅、炒枳實、淡竹茹、柏子仁、紫丹參、川芎、大紅棗。
二診:頭昏痛減輕,飲食略改善,咯少量黃而灰痰。此痰濕欲化之征,仍睡眠不佳,并見耳鳴,左關微弦細數,余脈同前,原方去丹參加石決明、桑寄生。
三診:諸癥悉減,心前區疼痛亦大減,每日發作次數已不頻,未再發生類似休克樣的表現。睡眠不實,脈象沉細,舌中心有薄黃苔。原方去大棗加宣木瓜,琥珀粉(沖)。
四診:一般情況很好心前區偶有悶痛,脈沉細,舌苔薄白,唇已不紫,屬心氣已通,營衛漸和,原方略予增損,除感冒外可常服。此后病情遂趨穩定。
先師對冠心病的辨證論治,著眼于心臟功能不足。三例均屬心氣不足之證,但一見腎虛陽越,一兼風濕痹痛,一有痰濕阻滯,故又根據兼癥不同決定治療方法。或用經方附子湯,或用時方參麥散和十味溫膽湯,加減進退各有法度,不能稍有迷惑。
(二)胃、十二指腸潰瘍(簡稱潰瘍病)先師對消化性潰瘍的治療,不單純側重在局部病變,而特別著眼于整體病情,往往按仲景隨證治之的原則,屢獲奇效。例如:
段xx,男,三十八歲。素有胃潰瘍和胃出血史,大便檢驗潛血陽性。近因過度勞累,加之公出途遇大雨受涼,飲冷葡萄酒一杯后,突然吐血不止,精神萎靡,急送某醫院救治,診斷胃潰瘍大出血,經對癥處理兩日,大吐血仍不止,恐導致胃穿孔,決定立即施行手術,遲則將失去手術機會,患者家屬有顧慮,夜半要求處方止血。師曰:吐血雖已兩晝夜,若未穿孔,尚可以服中藥止之。詢其原因,由勞累,受寒、冷飲致血上溢,未可以涼藥止之,宜用《金匱》側柏葉湯,溫通胃陽,消瘀止血;側柏葉、炮干姜、艾葉濃煎汁,兌童便頻頻服之。復診:次晨吐血漸止,脈象沉細澀,舌質淡,無苔。原方加西洋參益氣止血,三七和血消瘀,仍如前法。
三診:止血奏效,神安欲寐,知饑思食,并轉矢氣,脈兩寸微,關尺沉弱,舌質淡無苔,此乃氣弱血虛之象,但在大失血之后,脈證相符為吉。治宜溫運脾陽,并養榮血,佐以消瘀,改用理中湯。加歸、芍補血,佐三七消瘀。服后微覺頭暈耳鳴,脈細數,為虛熱上沖所致,于前方加地骨皮、生藕節,濃煎取汁,兌童便繼服。
四診;諸癥悉平,脈亦和緩,漸能納谷,但轉矢氣而大便不下,繼宜益氣補血,兼養陰潤燥消瘀之品:白人參、柏子仁、肉蓯蓉、火麻仁、全當歸、生藕節、清阿膠(烊化)、新會皮、山楂肉,兌童便溫服。
服后宿糞下。化驗:潛血陰性,囑停藥,以飲食調攝,逐漸恢復健康,潰瘍亦愈合,二十余年未再發。
吳xx,男,四十二歲。患十二指腸潰瘍已十三年,秋、冬,春季節之交,易發胃脘疼痛,鋇餐照片十二指腸球部有龕影,大便潛血陽性。近來脘腹疼痛,尤以空腹時加重,精神較差,小便黃,脈弦急,舌質紅,苔亦黃,此屬肝失疏泄,橫逆犯胃,用四逆散合左金丸加味以疏肝和胃治之:北柴胡、白芍藥、炒枳實、炙甘草、川黃連、吳茱萸、扣青皮,廣木香、高良姜、大紅棗。
二診:脘痛減輕,睡眠仍差,大便不爽,小便稍黃,舌質紅,苔轉黃膩,脈仍弦數,乃肝胃未和,濕熱漸露,改用越鞠加味,調肝胃,利濕熱:炒蒼術、制香附、焦梔子、川芎、建神曲、川厚樸、炒枳殼、綿茵陳、廣郁金、干石斛、白通草、廣木香、雞內金。
三診:脘腹痛消失,大便潛血陰性,食納增加,脈緩不弦,舌質不紅,苔薄黃微膩,議用散劑緩調以資鞏固:赤石脂、烏賊骨、陳香櫞、炙甘草、雞內金。共為細末,每服1.5克,日兩次,白開水送下。
兩例潰瘍病的冶則,是從病情需要決定的。當胃潰瘍大出血時,急應止血,但考慮因為過勞、受寒、飲冷引起,不同于一般血熱妄行,故不采用涼血止血的方法,而用溫通胃陽,佐以消瘀,繼之以理中溫養脾陽以統其血。蓋脾胃為中州之司,而甘溫具固血之用。避免了一次手術,這種無創傷性醫療,給臨床有所啟示,無怪乎許多急腹癥也用中醫療法取得成功。另一例十二指腸潰瘍,由于肝胃不調,兼有濕熱,故又直接以調肝胃,利濕熱之法為治,與前例一溫一清,形成對照,各有妙用。尤其值得探索的是先師在柏葉湯中以童便代馬通,童便咸寒之性,不僅能制姜、艾之溫燥,而且能止血以化瘀。在吳xx調理善后時,用赤石脂、烏賊骨于養胃中鞏固收澀止血之功,并促進局部潰瘍之修復,做到溫而毋燥,止而不瘀,既重視整體,又注意局部,他技術嫻熱,運用靈活,實臻爐火純青的高深境地。
《蒲輔周醫案》中內科案例,盡皆準此。以《內經》、《金匱》為理論基礎,滲透歷代各家之長,善用經方,又不受經方藥味的拘束,往往經方時方并用,又不失配伍的準繩。認為臨床治病,總是有常有變。一般是治常易,治變難,其實善治常者,亦善治其變。他所診療的病人,變證較多,面對疑難癥候,總是細心觀察,周密思考,甚至查閱文獻,務求至當,故能處變不驚,知難而進,醫律愈細,療效愈高,形成有創造性的醫療特色。
先師對于溫病的經驗是:
①屏棄溫病學派與傷寒學派的論爭。他說,傷寒、溫病首見于《內經》,謂熱病皆傷寒之類,《難經》則曰傷寒有五,直接把溫病系于傷寒之下。《傷寒論》總結漢以前治療外感病的經驗,創立六經辨證的學說,為漢以后所宗,傷寒、溫病并未嚴格分開,至金元開始提出溫病不同于傷寒,明清兩代溫病學說已正式形成,葉,吳倡衛氣營血和三焦辨證,于是傷寒與溫病分為兩大派,各立門戶,各行其是,甚至互相攻訐。先師則極力屏棄此種偏見,主張揚長避短,傷寒學說開溫病學說之先河,溫病學說補傷寒學說之未備,應當互為充實,并行不悖。
②辨清傷寒與溫病的同異。前人有始異終同之說,先師則謂始異中同終仍異。傷寒初起,寒邪侵犯太陽,其病在表,治法以辛溫解表為主,溫病初起時,溫邪首先犯衛,其病亦在表,但治法以辛涼透邪為主。可見二者之始,病因異,病癥異,治則亦異,絕對不可混同。若傷寒入里,證屬陽明,寒邪化熱,治宜白虎、承氣;溫病順傳,證屬氣分熱邪益熾,治法自然一致。故二者之中,證治均相同,無須尋求其異。至于傷寒傳人三陰,虛寒已見,則宜溫宜補,溫病熱入營血,陰傷津灼,則宜清宜潤。故二者之終,又見證治迥異,理應細加區別。
③以表與透為第一要義,以存津液為治療根本。因為傷寒、溫病,皆外因為病,邪自外入,自應驅之外出。吳鞠通說得好,傷寒非汗不解……溫病亦宜汗解。唯溫病以透達得汗更適宜,不可直接發汗。說明表與透是傷寒、溫病的兩大法門,是臨床的第一要義。前賢還指出:一部《傷寒論》,不外存津液三字為根本。津液的存亡,關系溫病的安危。保存一分津液,即增加一分生機。由于先師理論匯集傷寒、溫病學說之所長,辨證分清傷寒、溫病之區別,論治注意表與透和存津液之要領,故在溫病學術上能有所建樹。臨床實例,以辨證較多。
例如:
朱xx,男,二十九歲。某醫院確診:流行性乙型腦炎。發病后曾服大劑辛涼苦寒及犀、羚、牛黃、至寶之品,而高燒持續不退,神識如蒙,時清時昏,目能動,口不能言,胸腹濡滿,大便稀溏,口唇干,板齒燥,舌質淡,苔白,脈象寸尺弱,關沉弦,屬濕溫。分析脈證虛實互見,邪陷中焦之象,與邪入心包不同,用吳鞠通濕熱上焦未清,里虛內陷的治法,主以人參瀉心湯,去枳實加半夏,辛通苦降為法:白人參、炮干姜、川黃連、枯黃芩、法半夏、白芍藥。
服后,尿多利止,胸腹滿減,周身得微汗而熱退。但此時邪熱雖卻,元氣大傷,而見筋惕內瞤,肢厥汗清,脈微欲絕,有陽脫之危,急以參麥散加附子、龍牡回陽固陰:臺黨參、麥門冬、五味子、熟川附子、生龍骨、生牡蠣。
濃煎徐服,不拘時,漸見安睡,肢厥浙回,戰栗漸止,神識略清,汗亦減少,舌齒轉潤,陽回陰生,脈搏徐復,后以養陰益胃法緩緩調養而愈。
此例本暑濕為病,因寒涼過甚,由熱中變為寒中,邪熱被遏,格拒中焦,故取瀉心法。辛通苦降,病機一轉,邪熱頓折而大虛之候盡露,急用回陽固陰之劑,中陽以復,陰敕以存。綜觀治療法度,方宗仲景,法取鞠通,傷寒、溫病學說共存,經方時方并用,非先師膽識過人,曷克臻此。
高xx,男,七歲。住某醫院已三日,診為流行性乙型腦炎,患兒高燒躁擾,腹滿下利,嘔惡,予水則拒,爪甲青,面青,日夜不安睡,時而狂叫,亦不食,苔黃少津,唇干,脈象沉數弦急,昏用寒涼重劑及犀羚、牛黃、至寶等病勢不減,乃熱邪內陷陰中,從太陰寒化,厥陰蛔欲動之象。予以椒梅湯去黃芩、法夏:臺黨參,川黃連、白芍藥、烏梅肉、川花椒、炮干姜,炒枳實。
濃煎溫服,一劑熱退,睡安躁減。再劑利止,脹消煩除,并下蛔蟲一條。續以溫脾和胃調治以竟其功。
此亦因服用寒涼太早、太過,已成寒中變證,而苔黃、唇干,脈弦數且急,仍與熱中相似,其間僅爪甲青、面青、拒水之差。在疏方時去黃芩、半夏,原因曾服苦寒重墜之劑過多,故減其制,有枳實之苦降,黃連之苦泄,已適中病機。不執成方不變。且椒梅湯系仲景烏梅湯化裁而來,與前例寒中之見證不同,故選方亦異。
梁xx,男,二十八歲。住某醫院,診斷為流行性乙型腦炎。病已六日,曾連用清熱、解毒、養陰之劑,而病勢有增無減,體溫高達40.3攝氏度,脈象沉數有力,腹滿微硬,噦聲連續,目赤不閉,無汗,神昏譫語,煩躁不寧,四肢妄動,有欲狂之勢,手足微厥,昨日已見下利純青黑水,此屬熱邪羈于陽明、熱結旁流之證,但未至大實滿,且苔穢膩,色不老黃,未可與大承氣湯,乃以小承氣湯微和之。服后,噦止便通,汗出厥回,神清熱退,改用生津益胃,續清余邪之劑以資恢復。
一般認為乙型腦炎,多屬暑溫范疇,清熱、解毒、養陰,是正治法,何以本例用之無效?蓋因患者已見陽明里熱,譫語欲狂,身熱無汗,目赤肢厥,脈沉數有力,此乃里閉表郁之征,而且熱結旁流,非清熱,解毒、養陰所能解,必須下之,下之則里通而表自和。若泥于溫病忌下之禁,當下不下,里愈結,表愈郁,熱熾津傷,造成內閉外脫者有之。先師對用下法極端審慎,但只要病情急需,又毫不猶疑,非獨具匠心,處重果斷,豈足望其端倪。
先師既精內科,尤擅溫病,已散見于《蒲輔周醫案》等書中。其不傳之秘,完全自勤奮治醫得來。以《內經》、《傷寒論》的理論為經,以劉河間、葉天土、吳鞠通、王孟英各家學說為緯。并對余師愚、楊栗山等有關瘟疫論著,亦悉得其奧。同時,還重視中西醫結合,從西醫的學術中吸取營養,促成了他在溫病學方面的創造和發展。
兼長婦兒獨具特點
先師非止精內科,還兼長婦、兒。對昔賢寧醫十男子,毋醫一婦人;寧醫十婦人,毋醫一小兒之說,認為不切實際。似乎婦、兒較內科難,其實只有見證的異同,并無本質的區別。由于婦、兒的生理,病理特性,婦科有經、帶、胎、產,兒科有麻、痘、驚、疳等證外,其余疾病常與內科同。他不囿于分科的局限,而是綜合具體情況,進行具體分析,根據辨證論治的理論原則,既有區別,又有同一,形成與內科并行不悖,獨具特點的婦、兒醫療經驗。
他對婦科疾病的診治,頗多獨到之處。積累的心得體會主要有三點:
(一)婦科以調理氣血為主女子二七天癸至,七七天癸絕,乃生理之常。生理失常則月事不以時下,故醫家論婦人疾病之治,首重血分,采用寒則溫之,熱則清之,虛則補之,實則瀉之(瘀者行之,滯者通之)等原則,亦治療的常法。但是,血為氣母,氣為血帥,氣行則血行,氣滯則血瘀,氣通血和則諸病不起。故治血必須理氣。所以,婦科以調理氣血為主。
(二)婦女病以舒肝和脾為重要環節《內經》指出,百病皆生于氣。尤其婦女在中年時期,由于各種因素,情志怫郁為多,往往肝氣郁結,氣郁則血滯,而致月經不調、痛經和經閉等癥。《內經》又說,二陽之病發心脾,有不得隱曲,女子不月。這又說明了月經病與脾的關系密切。脾不統血則可引起崩漏,脾濕下困則可導致帶下,妊娠脾氣不足而食減則胎失所養,產后脾陽不振則影響乳汁分泌等,莫不與脾有關。故舒肝和脾是治療婦人病的重要環節。
(三)婦人雜病仍以辨證論治為根本原則《金匱》論婦人病凡三篇,除妊娠、產后外,則以雜病目之。所謂雜病,即其證情比較錯綜復雜,又與婦科有聯系,如中風、傷寒而月經適來,熱入血室者,可與小柴胡湯和之,亦可以刺期門,隨其實而取之;有與婦科無聯系而屬內科的,如喉間炙臠之梅核氣者,可用半夏厚樸湯調之,證夾虛寒而腹中痛者,可用小建中湯溫之,有與外科相似的,如陰中蝕瘡爛者,則以狼牙湯外洗之,等等。諸凡婦人雜病,總離不開辨證論治這一根本原則。
他的婦科治驗,不越這三條心得體會。
徐xx,女,二十九歲。多年來月經愆期,每次經行時間長而量多,有黑色血塊,小腹涼痛,脈象沉遲微澀,舌質稍暗,苔薄白,屬氣血不調,肝郁夾瘀。治宜調理氣血為主,佐以舒肝化瘀,全當歸、川芎、官桂、吳茱萸、荊三棱、蓬莪術、制香附、川楝子、延胡索、大茴香。水煎服,日兩次。香附丸,每晚睡前白開水送服6克。
閱二月余,月經略有改善,雖仍有小黑血塊,小腹已無不適。脈象沉緩不清,舌正,苔薄白。
首次湯方,經期繼服。經過后,臨睡前服定坤丹9克,化癥回生丹(梧桐子大)1~2丸。
又半年后,月經周期較準,量不多,血塊很少,經行五天即凈。脈沉緩,舌正苔白,仍宗前法,繼進一月,以資鞏固。
李xx,女,三十八歲。半年來經水零星不斷,上半月較多,下半月較少,色紫,時有小塊。小腹痛,惡涼喜熱,月前于某醫院行刮宮術治療,仍不斷流血,血色時紫時紅,腰及小腹疼痛,口干喜大量熱飲,食納極差,胃脘堵塞,大便秘,三、四日一行,小便正常,心慌,眠差,多惡夢,疲乏無力,曾服中藥和蜂王漿等,效不顯,脈象兩寸尺弱,兩關革,舌質淡微暗,無苔,此屬經漏,由氣血損傷,兼瘀結。治宜調補氣血,溫化竊結:炒艾葉、清阿膠(烊化)、全當歸、川芎,白芍藥、干地黃、川續斷、炮干姜,海螵蛸、嫩桂枝、炒白術、柏子仁、茜草。
復診:前方服三劑,心慌減輕,胃脘脹塞亦輕,食納見增,陰道流血似多些,有黑色血塊,余癥同前,脈象舌苔亦無變化,原方去柏子仁加杜仲、黑豆繼服。
三診、四診;仍加減施治,而病情小有進步。
五診:因勞累陰道流血又稍多,脈寸尺弱,關弦虛,舌淡無苔。因失血過久,沖任不固,小有操勞,血即失御。治宜強肝腎,固沖任;熱地黃、炒白術、鹿角霜、阿膠珠、炒杜仲、川續斷、山萸肉、肉蓯蓉、炮干姜。
六診:加地榆。七診:流血已基本停止,尚有少量粉色液體,胃納仍欠佳,偶有心悸,余癥均消失,脈寸尺弱,兩關沉細,據病程長,流血多,心肝脾俱虛,以人參歸脾丸緩緩補益,繼服一月,血止經調。
黃xx,女,三十歲。半年前曾因月經流血過多,施行刮宮術一次,術后又因淋漓不止,住院治療兩月之久。以后每次經行,仍然大量出血,常致休克,必須至醫院進行急救,注射止血針等。月經周期不準,有時為半年一次,有時二十多天,來時有鮮紅血塊,四肢酸痛難移,頭痛,頭眩,耳鳴,心慌,面色蒼白,食欲不振。診其脈象右微左澀,舌中心裂如鏡。由去血過多,氣血兩虧,而止之過急,絡中瘀滯,因而脈證虛實互見。但畢竟虛多實少,虛者當補,實者當消,擬益血養榮為主,消瘀為佐;鹿角霜、制龜板、紅人參、川續斷,炒白術、補骨脂、海螵蛸、炒杜仲、龍眼肉。每晨并服化瘀回生丹20丸。
復診,服后腰痛、腹痛均見減輕,精神亦轉佳,因其經前心中緊張喜哭,脈沉遲無力,有臟燥現象,原方參入甘麥大棗湯意:制龜板、川附于、巴戟天、補骨脂、炙甘草、浮小麥、炒杜仲、炒白術、大紅棗。
三診:因其腰痛月半未愈,自腰部至兩大腿中部有時酸痛,有時刺痛,改進溫補腎陽而強腰膂之法:黃附片,炒白術,炒杜仲、補骨脂、大熟地、枸杞子、桑寄生,川牛膝、鹿角膠(烊化)。
四診:癥狀雖有好轉,但尚未見顯著進步,總由失血過多,氣亦大傷,內不足榮臟腑,外不足濡筋骨而利關節,繼宜培氣血,強心腎,建中氣:西洋參,炙甘草、廣陳皮、炒白術、云茯神、龍眼肉、淮山藥、淡蓯蓉、制龜板、陽春砂仁,加姜、棗煎服。
連服十劑,癥狀大好,全身亦不感太累,又按原方再進,另用參茸衛生丸,每日2丸,分早晚兩次開水送下。四十日后,月經來潮五日,血量僅較一般略多,腰腿痛均減大半,并能停止一切西藥,給予黃芪建中湯加術、附,早晚另服右歸丸。經過兩個月,經行已趨正常,月經逾期十六天未來,青蛙試驗陽性,已懷孕矣。
以上三例,不難看出,婦人之病,大要以氣血為主。徐案月經愆期,故直接調和氣血,佐以化瘀而收效甚速。李案經漏半載,除調氣、化瘀結外,又繼以強肝腎而固沖任,終則心肝脾并調而竟其功。黃案為血崩大癥,甚則休克,其氣血兩虧可知。但止之過急,往往留血成瘀,故第一步以益氣補血為主,消瘀為佐,血虛則肝失所養,欲作臟燥,肝苦急,急食甘以緩之,故第二步參入甘麥大棗,氣為血帥,血虛則氣無所附,故第三步建立中氣以統血,則氣血調而月事以時下,二五媾精而孕以成。
至若雖屬月經為病,而病因不同,有從內科角度辨證論治的,如:
何xx,女,二十一歲,未婚。三年前因寒夜室外大便,感受寒風暈倒,此后每次月經來潮時,即發生麻木抽摘,經后始平。經行腹痛,量多,有紫血塊。曾經各醫院治療二年余,未見顯效。診其脈象弦虛,舌正無苔,乃本體血虛,風冷之氣乘虛自于戶而入,邪氣附著,營衛失和,以致經期抽搐。治宜調和營衛,祛風散寒,方用當歸四逆湯加減;全當歸、桂枝尖,吳茱萸、北細辛、生黃芪,白芍藥,北防風,川芎、桑寄生,加姜、棗。
下月行經,即無抽搐,但覺麻木未除,仍用前法。經凈后,即停湯劑,早晚各眼十全大補丸6克。再至下月經期,麻木亦微,唯腹部仍有不適感,已不似從前疼痛,經期仍服湯劑,經后早晚各服十全大補丸6克,晚服虎骨木瓜丸6克。數月后諸癥平,經期已復正常。
此例某醫院檢查,血中之磷、鈣均較正常人減少,自服中藥后,不僅癥狀逐漸消失,且血中磷,鈣亦轉正常,這里是由病愈而磷,鈣自動恢復,抑藥物有促進磷,鈣之增長作用,是值得探索的。
呂xx,女,成年,已婚。月經不準已十余年,周期或早或遲,血量亦或多或少,平時小腹重墜作痛,經前半月即痛漸加劇,既行痛止,經后流黃水十余天。結婚十年,從未孕育。近三個月月經未行,按脈沉數,舌苔黃膩,面色不澤。曾用溫脾化濕、和血調經法治療兩次,未見療效,因之仔細詢其病因:冬令嚴寒,適逢經期,又遇大驚恐,黑夜外出,避居風雪野地,致經水突然停止,從此月經不調,或數月一行,血色帶黑,常患腰痛、四肢關節痛、白帶多等癥。據此由內外二因成病,受恐怖而氣亂,感嚴寒而血凝,治法亦宜內調氣血。外去風寒。遂予虎骨木瓜丸,早晚各服6克,不數日月經見而色淡挾塊,小腹覺脹,脈象沉遲,湯用;金鈴子散、四物去地黃加桂枝、吳萸、藁本、細辛。經凈后仍予虎骨木瓜丸,經行時再予金鈐子散和四物湯加減。如此更迭使用,經過三個多月的調理,經行而色正常,量亦較多,改用桂枝湯加味調和營衛。因病情基本好轉,一段時間用八珍丸調補。
此后或因勞動,或其他因紊,仍有痛經癥狀。治法不離調經和血,平時又兼見胃痛、腰痛和腹瀉等癥,則另用溫中化濁、活絡等法,隨證施治。由于病史較長,癥狀復雜,經過一年多診治,逐漸平靜,并獲妊娠,足月順產。
本例病程歷十二年之久,經中西醫治療,恒以神經衰弱、氣血兩虛進行調理,但始終未中病機,卒無成效。先師初診,亦以溫脾化濕,和血調經,不見改善。乃詳溯病因,得知由經期突遭大恐,受嚴寒冰雪侵襲,因而經亂漸停,諸癥叢生。《內經》:恐則氣下……驚則氣亂。正在經期,氣亂血亦亂,兼受嚴寒,以致血澀氣滯。明其所因后,改用內調氣血、外祛風寒之法,病情逐漸好轉,調理一年,而十二年之沉痼,竟獲根除,婚后九年不孕,終得有子。病家傳頌先師為婦科大師,回春有術,誠非過譽。
兒科昔稱小方脈,又曰啞科。先師則謂兒科應學居首位,不可目之為小方脈,且嬰兒包括兒童不能主訴病苦,或述之不詳不確,全賴醫者之細心體察,分析病家代訴,方能做到辨證論治精確無誤。由于他深明兒科的重要性,加之臨床閱歷深,見識廣,經驗豐富,從實踐到理論,再從理論到實踐,心得良多。
先師特別強調小兒機體特點,本屬稚陽稚陰,原非純陽之體,易虛易實,易寒易熱。必須充分運用四診、八綱的辨證法則,平脈息,察指紋,望面色,審苗竅,聽聲音,觀動作,凡觀乎外,可知其內。比如,眉顰多啼者為腹痛,睡臥不安者為胃不和,大便酸臭者多食傷,愛吃泥土者有蟲積,坐臥愛冷定生煩熱,伸縮就暖知畏風寒。借先賢識病之法,作自己辨證之據。判斷宜準,治療須慎,不可苦寒以傷陽,亦勿溫燥以灼陰,這就是稚陽稚陰之體不任攻伐的道理。千萬勿謂體屬純陽,恣用苦寒滋膩,戕其生機。
小兒另一特點,是天真、單純、活潑,無七情內傷為病,發病主要因素,多是六淫外邪或非時疫癘之氣。加之小兒肌膚嬌嫩,腠理不密,衛外之力不強。一般易感風寒咳嗽,尤其對急性烈性傳染病,小兒最易受病。若見小兒精神不振,畏寒發熱,就應注意是否屬傷寒還是溫病,總以透邪解表為第一。若為急性傳染病更應如此。因為小兒經絡臟腑之氣未充,最易傳變。即使神昏譫語,熱入心包,亦宜透營轉氣,清熱開竅。治療隨病情之變化而變化,則胸中有主,病無遁形。
小兒腸胃脆弱,加之父母溺愛,飲食自倍,故傷食、傷冷之癥居多。嘗見驟然發熱,而無流涕、咳嗽等癥候,則宜詢問飲食情況,有無噯腐厭食,以區別是傷食發熱,還是外痞發熱,不可混淆。還有低熱不退,食欲不振,日見消瘦,面色萎黃,則為傷食成積。最常見的是小兒開始食欲很好,發育胖白可愛,由于不知節制,腸胃漸傷,吸收功能減退,由消化不良,造成營養不良之癥。俗云:若要小兒安,常帶三分饑與寒。這是小兒保健的又一特點。
麻疹是小兒最常見的病癥。《幼幼集成》說:麻雖胎毒,多帶時行,氣候寒溫非令,男女傳染而成。治法以宣透為先,使疹毒外出,故有疹宜發表透為先,形出毒解即無憂之說。先師治療麻疹之法,亦以此為準。但對特殊情況,則又不拘守成法。一九四五年暑季,成都大雨連綿,街巷積水,時至立秋,小兒率皆發熱,麻疹隱伏于皮下不出,醫用宣透卒不奏效,先師默思良久,恍然大悟,乃暑令多雨,熱從濕化,宜按濕溫論治,改用通陽利濕之法,俾濕開熱越,疹毒豁然而出,雖不宣透亦熱退神清而愈。他見用之獲效,急告諸同道,試用皆應手。問其故,師曰:此本《內經》必先歲氣,毋伐天和之旨。麻疹發于暑濕時令,理應如此,其他溫病,亦莫不如此。
先師來京后,醫望甚高,求治者多疑難大癥,尤其是急性病之變癥,往往因寒涼太過,造成寒中者不少,他果斷地用溫法以挽救之,屢建奇效。因而有謂先師為辛溫派、經方派,其實是一種錯覺。他所以用溫法以治急性熱病,皆為救逆應變而施。如流行性乙型腦炎屬中醫暑溫、濕溫范疇。患兒張xx,女,4歲。發病七日,曾服中藥寒涼之劑和西醫冬眠療法、冰降溫等。夜半延師會診,患兒前三日有汗,后四日無汗,測體溫仍在39攝氏度以上,但膚冷,肢涼,呼吸微弱,呈深度昏迷狀態,大便近日未解,脈伏,舌正紅,苔隱伏。先師云:現正氣微弱,病邪內陷,為內閉外脫危象,急宜扶正開閉,溫清合用:西洋參(另煎)、牛黃清心丸、蘇合香丸各1丸,共磨成汁,分十次服,洋參水送下,每小時服一次,俟病情有轉機再議。
復診;上藥服后,胸前及兩臂有微汗出,皮膚微回溫,四肢仍清冷,呼吸稍好,痰見多,面青黃,眼瞼水腫,脈略現,危象減一分,生機即增一分。原法繼進,改為二小時一次,觀察體溫、血壓、脈象和汗出等情況,以后原法改三小時一次,四小時一次,連續十五日,而內閉漸開,白痞方出。其后或宣痹解毒息風,或通陽利濕通絡,或養血舒筋活絡,最終佐以大活絡丹日一丸。共歷五十天冶療而內閉開,外脫回,正氣徐復,病邪日退,神識始清,不僅挽救病兒生命,而且未留任何后遺癥。
蘇合香丸為辛溫開閉之法,盡人皆知。本例因冰伏熱邪而成內閉外脫,非溫開不足以啟其閉,但乙腦本為熱病,邪熱雖伏,仍需牛黃清心丸涼開之法以助之。相反相成,且借西洋參補益正氣之力,何患外脫不固,內閉不開,病氣不服!
另有三歲女孩,患腺病毒肺炎,中醫屬冬溫范疇。亦因寒涼過量,肺陽大傷,氣弱息微,喘嗽不已,體溫尚高而汗冷肢涼,胃陽亦敗,大便泄下清水,脈象細微,舌不紅,苔薄白。先師診為寒涼傷陽,肺冷金寒,用甘溫之甘草干姜湯,救胃陽以復肺陽。小量頻服,猶如旭日臨空,陽氣漸蘇,而泄利止,汗不冷,肢不涼,呼吸勻靜,喘嗽有力,脈象漸起,舌質紅潤,病勢轉危為安。可見治熱不遠熱,知權達變,又何懼用溫熱法于溫熱病?
先師對兒科辨證論治有鮮明的獨創性。他既繼承張仲景《傷寒論》的理論體系和治療法則,又飽讀北宋以來兒科學家如錢乙、陳文中、陳復正等人的著作,擇善而從,并科學地對待從錢乙,陳文中開始的寒溫對立的兩大學派。嘗謂善用寒涼的詆毀溫熱,固屬偏見習用溫熱的非議寒涼,亦失全面。他一貫主張吸取各派的優點,當清則清,當溫則溫,不存私念,運用自如,方為上工。上述案例,由于病情所需,不得已而用溫開啟閉,沮熱復陽,只是他兒科治驗的一個方面,其他方面的經驗極為豐富,就不一一例舉了。
處方用藥輕靈純正
清代溫病學派代表之一葉天士,處方用藥以輕靈擅長,已為醫林所眼膺和稱頌。先師效法葉氏,不但擅長輕靈,而且力求純正。他說;輕靈是圓機活法、精簡扼要、看似平常、恰到好處之意,純正是沖和切當、剔除蕪雜、配伍嚴密、不落膚淺之謂。當然,這個輕,不是十劑中輕可去實和用藥劑量輕重的輕,這個純,也不是一意求穩,只用平安藥品的純。而是在處方時于清淡處見神奇,用藥上從簡練里收效果,是通過他數十年的實踐,幾經千錘百煉而得來的舉重若輕,深思熟慮而達到的爐火純青。
先師每處一方,不是拿古人成方原封不動去治病,也不是棄古法立奇炫異以制方。他在四十余歲時自制二鮮飲(即鮮蘆根、鮮竹葉),凡外感熱病,肺胃津傷,不能達熱外出,燒熱不退,煩渴,不能再用表劑,亦不可用下法,唯此方生津退熱,輕宣透達引邪出表,譬若久早得甘雨,煩熱頓消。如熱及血分見鼻衄者,加鮮茅根,酌用童便為引亦佳。此方意仿白虎而法清新。他臨重癥恒以輕靈取勝。一九五六年會診一危重乙型腦炎,因呼吸障礙置鐵肺內,當時凡用此類人工呼吸器者多難得救。先師細察病情,尚在衛氣之間,急用辛涼輕劑之桑菊飲,終于挽回危局。一老前輩見之,心服先師之善用輕靈,屢興望塵莫及之嘆。他嘗論白虎湯方義,謂此方雖是辛涼重劑,但清涼甘潤,涼而不凝,清而能達。作用雖宏,仍不失輕清舉氣分熱邪而出于外。若妄加苦寒,則成為毫無生機之死虎,安望有清氣透邪之功。此乃廣輕靈之義而大之。他所以教人不要妄加苦寒,亦于輕靈中求純正,即便加味,也要避免龐雜,辛涼平劑銀翹散,他加蔥白一味,即復一蔥豉湯,透發之力倍加,而純正之義無損。
其在用藥方面,注意分寸,靈活之中有法度,講求配伍,穩妥之下寓變化。他說:一病有一病之特征,尤要辨藥,才能藥與證合,絲絲入扣。大凡用藥如用兵,貴精不貴多,他用藥很簡練,通常六、七味,少則二、三味,至多不越十一、二味,反對雜亂無章,甚則相互抵消。一次,我們同學治一流感,辛涼辛溫并投,他批評說;寒邪宜辛溫,溫邪宜辛涼,今不分寒溫,二者同用,則寒者自寒,溫者猶溫,病焉能解。他處方用量極輕,常謂治病猶輕舟蕩槳,著力不多,航運自速。稱贊李東垣補中益氣湯每味藥量不過幾分,而轉運中焦氣機,功效極大。相反,如果用量太大,藥過病所,不唯無益,反而有害。張仲景五苓散,亦只以錢匕計。某些藥物,如砂、蔻、丁香之類,小量則悅脾化濕,醒胃理氣,大量則燥胃傷津而耗氣。目前存在一種傾向,用量以大為快,無效則再倍之,而不考慮究竟是用藥不當,還是用量不足?倍之仍無效,則歸咎病重,而不悟是用藥失誤。他選藥極慎,無太過不及。宗《內經》有毒無毒,固宜常制。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小毒治病,十去其八,無毒治病,十去其九。無使過之,傷其正也。認為不僅毒大毒小不可濫用,即苦寒溫燥之品亦有節制。當然,有故無殞,亦無殞也。有病則病受之,需用有毒之品時亦不宜一味謹慎,畏懼不用,貽誤病機。但一般情況下,中藥品種豐富,何患不能選擇安全有效者而用之。他強調病愈雜,藥愈精,吃緊的是抓住重點,擊中要害。諸如脫證,陽脫者參附湯,陰脫者參麥散,氣脫者獨參湯,血脫者當歸補血湯。少僅一味,多不過三味。藥不在貴在中病,藥之貴賤,不能決定療效之高低。即使需用貴重藥物,亦可找代替之品。《本經逢原》載:羧(伇)羊角與羚羊角性味稍殊,但與羚羊角功效大致相似。他在農村也曾用水牛角代犀牛角,其效亦不低。另外,處方書寫,字跡清晰工整,生熟炮炙,不令遺漏,先煎后下,一一注明,便于藥房辨認,病家注意,不出差錯,其純正之風,處處可見。
總之,先師處方用藥的特點,輕靈有法而不失之輕泛,純正無瑕而不流于呆板,智圓行方,靈活簡便。待病人,勝親人,體貼入微,先議病,后議藥,一絲不茍。做到輕劑能醫重癥,小方可治大病,逐步形成藥味少,用量小,價格廉,療效好,講求實際的醫療風格。
小結
先師生于清末。民國建立后,中醫一度遭到廢棄。全國解放,批判了輕視歧視中醫的虛無主義態度,中醫藥學這支東方文化的獨秀得到新生。先生慨然以繼承發揚、培育人才為己志,努力進行醫療、教學和科研實踐,取得巨大成就。
先師治學的特點是勤、恒、嚴、用。他熱愛中醫事業,勤奮發掘這個偉大寶庫,但并不故步自封,墨守成規。對古代的醫學理論,他始終十分重視,又能信而有疑地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對許多理論闡述精辟,有其鮮明的獨創性。他贊成中西醫結合,主張吸收現代科學知識充實、發展和創新中國醫藥學。
他是一位富有實踐經驗的臨床家。溯源內難,師承仲景,博采歷代各家學說,堅持辨證論治為臨床的根本原則,提出內傷雜病重點辨虛實寒熱,外感時病重點辨表里寒熱的不同重點,使八綱具體化。精內科,尤擅溫病,屏棄傷寒與溫病的學派之爭,分析溫病與傷寒的異同,闡明表與透兩大法門和存津液三字的意義,明白曉暢。兼擅婦科、兒科,注意婦兒的生理、病理特點,婦科以調氣和血,疏肝理脾為主,兒科稚陰稚陽之體,易寒易熱、易虛易實,以御外邪、防傷食為要。
先師治療疾病方法是全面,靈活、廣闊的。特別是處方用藥,輕靈純正,看似平淡,恰到好處,達到舉重若輕、爐火純青的境界。他辨證準,選方當,藥味少,用量小,價格廉,療效好,具有獨特的、講求實際的醫療風格。他晚年聲望日隆,求治者,往往輾轉多時,病情多危重或為逆證變證,救之之法,恒以溫陽固脫、補益扶正為多。他經方時方并重、溫補清瀉咸宜,從不偏頗。真讀書認真實踐的一生
憶先父蒲輔周先生的治學經驗
蒲志孝
不為良相,便為良醫
先父于光緒十四年生于四川梓潼縣城西北約五里的西溪溝。弟兄姊妹七人,父親居長。當時全家主要生活來源僅靠祖父行醫供給,家境比較貧寒。先父幼時上私塾,就不得不依靠祖母娘家(何家)負擔。十五歲時,他開始隨祖父學醫,三年后而為開業醫生。
先父早年在行醫的同時,頗熱心于社會福利事業。當時的梓瞳地瘠民貧,老百姓一旦有了疾病,更是沒奈何。于是他在一九三五年主辦了讓無錢的病者享受免費醫療的同濟施醫藥社,后來又倡辦了平民教養工廠。同濟施醫藥社一直辦至解放,平民教養工廠因故中途倒閉。此外,鄉里間凡修橋補路諸事他也慷慨解囊,樂于承頭,至今猶為人所稱道。與他同時代尚存的薛老先生說:蒲老一生樂善好施,興辦慈善事業不少而又不居名位。
但是,在舊社會里,單靠個人力量是不可能拯救廣大人民的。先父曾經有過許多實干計劃,如將西溪溝改旱地為水田,變荒山為果園等等,雖經多方努力,仍不得實現。特別是當時征收爛糧一事,使他猛醒。所謂爛糧即無法征收的公糧,年復一年,數字也就越拖越大。原以為貧苦農民因天災人禍,無力交納,結果經他組織人力多方核查,才知大部分皆地主謊報,借以損公肥私,他決心秉公辦理。不料此舉竟遭仕紳群起反對,威脅訛詐,不一而足。先父乃深深感到時政的腐朽黑暗,于是閉門讀書,專心治醫,一九五五年春,先父返梓時曾說:早年我摹范文正公,想為社會盡匹夫之力,誰知能行者,僅醫學之一道爾!這就是他當時思想的寫照。
勤奮學習,專心治醫
早年的清貧生活,促使他奮發學習,而這種刻苦學習的習慣一直到他晚年雙目失明為止。他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我在青年時期,只要一有空就看書,行醫之暇也抓緊閱讀,晚上讀書至深夜,幾十年都是這樣。以前買書哪里有現在這樣容易,只好向別人借如期歸還,絲毫不敢失信,失信就難再借了。有一次聽說別人有一部《皇漢醫學》,書主珍藏,周折再三才借到手,約期一月歸還。于是,白天診病,晚上讀書,每晚讀到四更。到期雖未讀完,亦只好如期歸還,而人也瘦得脫形。稍作間隔,又厚顏再借。
對于好書,在買不到的情況下,他就動手抄錄,日積月累,盈箱,盈筐。我家中原來保存了不少他早年的抄本,可惜現已十不存一。如僥幸留下的《疫痙療集》,《白喉自治》、《驗方選編》等,字跡工整、清晰,一絲不茍;每當我看到這些厚厚的抄本,就想到這要付出多少辛勤的勞動啊!
先父七旬以后,仍然是起床洗漱后,喝上幾口茶,稍微休息一下就開始看書。上班后只要稍有空閑也是手不釋卷。在他八十高齡,身體明顯衰老的情況下,只要精神稍好一點,就把書拿上手了。家里除了組織上發的學習資料外,全部都是醫書,我從沒看見其他書籍。我曾因此問過先父,他說:學業貴專,人的精力有限,我的智力也僅中人而已。如果忽而學這,忽而看那,分散精力,終竟一事無成。是以幾十年來,他對琴棋書畫這些雅好,從不一顧。平生嗜于醫,專于醫而精于醫。
一九六八年,師弟何紹奇從北京回來對我說過:蒲伯的學習精神真是感人至深。左眼患白內障,就用右眼看書,眼和書的距離僅一寸左右,不是看書,簡直象在吃書啊!相比之下,我們太慚愧了!
熟讀、精思是先父的讀書方法先父認為學習中醫應以《內經》、《難經》、《傷寒》、《金匱》、《溫病條辨》,《溫熱經緯》為主。他說:《內經》、《難經》是中醫理論的基礎,如果沒有好的基礎理論,就談不上學好臨床。如果僅讀點湯頭、藥性去治病,那是無根之木。又說:《傷寒》、《溫病》是治療外感熱病的專書,一詳于寒,一詳于熱。溫病是在傷寒的基礎上的發展。
《金匱》是治療內科雜病的專書,其中雖有痙、濕、喝(日旁)等一些篇章是外感病,但究竟是以內科雜病為主。后世各家皆是在此基礎上發展而來的。學《傷寒》、《金匱》宜先看原文,勿過早看注釋,以免流散無窮。
先父對《傷寒》、《金匱》二書推崇備至。他曾回憶到,在剛開始應診時,由于家傳的緣故,求診的人較多,有效者,亦有不效者。為此決心停診,閉門讀書三年,把《內》、《難》、《傷寒》、《金匱》、《溫病條辨》、《溫熱經緯》等熟讀、精思,反復揣摩,深有領悟。以后在臨床上就比較得心應手。他說:當時有很多人不了解我的心情,認為我閉戶停診是高其身價,實際是不懂得經典的價值所在。他還認為《溫病條辨》實用價值很大,而且是集溫熱諸家大成的作品,所以應該是中醫的必讀書。在熟讀以上諸書之后,再兼及各家,明其所長,為我所用。既為一家之言,就難免有偏激之處,不足為怪,擇其善者而從之即可。先父常說,讀書務必認真,不可走馬觀花,不然食而不知其味。讀書必先看序言、凡例,而后才看內容,這樣先掌握了作者著書的意圖,安排、歷史背景,就容易融會貫通,事半功倍。他特別強凋讀別人的書時,要有自己的頭腦,決不可看河間只知清火,看東垣則萬病皆屬脾胃,看丹溪則徒事養陰,看子和唯知攻下,要取各家之長而為己用。河間在急性熱病方面確有創見,子和構思奇巧,別出手眼,不過最難學,東垣何嘗不用苦寒,丹溪何嘗不用溫補。總之,自己應有主見,不可人云亦云,務在善化而已。
先父非常尊重古人的經驗,但也反對泥古不化,照搬照抬。他以《神農本草經》為例說:書中列上品一百二十多種,云多服久服不傷人,輕身延年不老。歷代帝王眼食丹藥者不少,能長壽者究竟幾人?誰敢把丹砂、云母、樸硝之類礦物藥長服久服?此類金石之品其性最烈,其質最重,毒發為害最烈。即使不中毒,重墜之質亦足以傷人脾胃。這些都是《神農本草經》的糟粕。本草書是愈到后世愈精細,周詳。
先父喜歡在讀過的書上加眉批,每次給我的書也加上按語。這些內容,有些東西真是畫龍點睛。如上海錦章圖書局影印的《幼幼集成》,紙色暗,字跡細小,無標點符號,閱讀起來相當吃力。先父在每篇都加了標點、厘定錯訛,重要的地方,結合他的實踐都加了批語。如對《神奇外治法》的批語是外治九法皆良,對《治病端本澄源至要口訣》的批語是:舉例甚佳;對《瘰疬證治》的批語是各方甚妙,可用。在《醫林改錯》一書上,他寫道;王清任先生苦心醫學,究有心得,值得向他學習和尊敬。但僅觀察十數具不完整之尸體而確定古人皆非,殊屬太過。以繪圖立論證之于現代解剖亦有未合,且將七情六淫一概抹煞,只論瘀血氣滯未免過于簡單化了。全書理論雖個人理想,但亦有可貴之處,所創之方法深得古人之義,有臨床參考價值,亦可作研究之參考。所制諸方,余采用多年,有效者,有不效者,未為所言之神也。
這些書評都是值得我們重視的。因為這不僅涉及到對古代某一人物及其著作的評價,而且對于我們以較為正確的態度接受前人的學術思想和臨床經驗,也有很大的幫助。
重視基本功,強調實踐,嚴格掌握辨證論治原則
先父認為,辨證論治是中醫的特點所在,是前人從實踐中總結出來的寶貴經驗的結晶。他經常向我和他的學生們強調;要熱練地掌握辨證論治技巧,首先就必須苦練基本功。他認為,從基礎理淪說,對《內經》的基本內容如天人相應的整體觀、五運六氣、陰陽五行、臟腑經絡、病因病機等等,必須吃透;從臨床角度說,對四診、八綱、八法、藥物、方劑,必須牢固掌握。在此基礎上,再認真學習仲景著作和各家流派之說,由博返約,融會貫通,才能腳踏實地,得心應手。
他同時也強調實踐的重要性,反對單純的為理論而理論。他的學生高輝遠大夫曾經深有體會地說:蒲老十分注意引導學生把學到的知識結合到實踐中去。他重視學生自己多臨床實踐。他授徒的方法是,在學生有了一定中醫基礎后,最初安排跟他抄方,繼而由學生預診,他審方指正。這樣學生們既易掌握老師的學術思想和醫療經驗,又通過實踐進一步驗證這些思想和經驗。先父認為辨證論治的基本特點,在于因人、因時、因地而異,即針對具體對象和具體情況,相應地作出具體處理。他曾對何紹奇同學說過:要當一個好醫生,有一個秘訣,就是一人一方。方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能概以死方去治活人。
我保留著的一九五六年九月四日的《健康報》報道:北京地區該年八月,乙型腦炎患者驟然加多,北京地區有人忽視了辨證論治的原則,生搬硬套石家莊清熱、解毒、養陰三原則,效果較差,有的不僅高熱不退,甚至病勢加重,因而束手無策。中醫研究院腦炎治療組(先父在內)在研究了有關情況后,認為用溫病治療原則治乙腦是正確的,石家莊的經驗也是很寶貴的。問題在于溫病有不同類型,病人體質也不同,氣候季節對患者的影響也不同。由于該年立秋前后,雨水較多,天氣溫熱,因而大多數患者偏濕,如果不加辨別,過早地沿用清涼苦寒,就會出現濕遏熱伏。正確的方法應該是先用宣解濕熱、芳香透竅(如鮮藿香,郁金、佩蘭、香薷、川連、荷葉等),結果效果很顯著,不少危重病人轉危為安;有的最初連服大劑石膏、犀角、羚羊角而高熱不退,改用上述方藥后,危急的病勢就及時好轉了。
先父這樣的見解決非偶然。早在一九四五年,全川大雨,成都家家進水,秋后麻疹流行。患兒發病,每每麻疹隱伏,用一般常法辛涼宣透無效。先父仔細分析了上述情況,改用溫化,立見透發,就是一例。病雖不同,治法亦異,但基本精神都是要嚴格掌握辨證論治的原則,從具體情況出發,靈活地考慮問題,不能因循守舊,對前人經驗死搬硬套。
以保胃氣為施治中心
強調保胃氣,是先父學術思想中一個極重要的特色。他認為:在患病之初,體尚壯實,強調祛邪即是保胃氣,邪氣一除,胃氣自能通暢。在他的急性病治案中這一點是相當突出的。如《蒲輔周醫案》王姓患兒重癥麻疹案,始終用辛涼宣透,劑劑有石膏,而麻毒內陷的石姓小女孩,則始終用辛涼宣透佐以苦寒通降,即充分體現了這一點。先父又主張祛邪用小劑量,如輕舟之速行,盡可能祛邪不傷胃氣,這樣可杜絕病邪乘虛復入,流連不愈。
對于久病正衰,主張大積大聚,衰其大半則止。在疾病調理上尤重食療,認為藥物多系草木金石,其性本偏,使用稍有不當,不傷陽即傷陰,胃氣首當其沖,胃氣一絕,危殆立至。他曾舉僅用茶葉一味,治一熱病傷陰的老年患者為例。患者系中醫研究院家屬,熱病后生瘡,長期服藥,熱象稍減,但病人煩躁、失眠、不思食,大便七日未行,進而發生嘔吐,吃飯吐飯,喝水吐水,服藥吐藥。病者系高年之人,病程纏綿日久,子女以為已無生望,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詢問先父尚可救否。先父詢問病情之后,特意詢問病者想吃什么,待得知病者僅想喝茶后,即取龍井茶6克,囑待水煮沸后兩分鐘放茶葉,煮兩沸,即少少與病者飲,他特別強調了少少二字。第二天病家驚喜來告:茶剛剛煮好,母親聞見茶香就索飲,緩緩喝了幾口未吐,心中頓覺舒暢,隨即腹中咕咕作響,放了兩個屁,并解燥糞兩枚,當晚即能入睡,早晨醒后知饑索食。看還用什么藥?先父云:久病年高之人,服藥太多,胃氣大損,今胃氣初蘇,切不可再投藥石,如用藥稍有偏差,胃氣一絕,后果不堪設想。囑用極稀米粥少少與之,以養胃陰和胃氣。如此飲食調養月余,垂危之人競得康復。先父回憶說:愈后同道頗以為奇,以為茶葉一味竟能起如許沉疴。其實何奇之有,彼時病者胃氣僅存一線,雖有虛熱內蘊,不可苦寒通下,否則胃氣立竭。故用茶葉之微苦、微甘、微寒,芳香辛開不傷陰,苦降不傷陽,苦兼甘味,可醒胃悅脾。茶后得矢氣,解燥糞,是脾胃升降樞機已經運轉。能入睡,醒后索食即是陰陽調和的明證。而少少與之,又是給藥的關鍵。如貪功冒進,勢必毀于一旦。
我曾治一暑溫后期、正虛邪戀病人。病者合目則譫語,面垢不仁,發熱不退,渴不思飲,自汗嘔逆,六脈沉細,病程已半月左右,由于服藥太多,患者一聞藥味則嘔,以致給藥十分困難。在先父的食療思想啟發下,用西瓜少少與之,患者竟得在一夜之內熱退身和。事后先父來信說:能知此者,可以為醫矣。五谷、瓜果、蔬萊,《內經》云為養,為充、為助,其所以最為宜人者,不傷脾胃最為可貴耳。
他也反對病后過服營養之品。他曾治一乙腦患者,在恢復期由于機械搬用加強營養的原則,牛奶、
豆漿日進五餐,以至病者頰頻反胃,腹瀉。先父見其舌苔厚膩穢濁,勸其將飲食逐漸減少為每日三餐,不但反胃腹瀉好轉,健康恢復反而加快。
先父多次講,不要認為藥物能治萬病,服藥過多,不但不能去病,反而打亂自身氣血的調和,形成藥病。他以一九五九年在廣東休養時,給原國家科委某負責同志治病為例。當時病者問先父;近年來每天中、西藥不斷,但反覺精神萎頓,胃口不好,自汗,到底是什么原因,并求妙方。先父詳細詢問了病情,服藥情況,認為是服藥過多,反而打亂了自身陰陽的平衡,勸其停藥調養。病者謂:天天藥不離,尚且不適,如停藥恐有他變!后來在先父反復勸導下開始停半天、一天、兩天……停藥半月后初覺不適,后來反日見好轉。愈后這位同志到處講:是蒲老把我從藥堆中拔出來了。
先父常說:胃氣的存亡是病者生死的關鍵,而在治療中能否保住胃氣,是衡量一個醫生優劣的標準。
如常達變,貴在多思
先父多次強調,作一個醫生,必須知常知變。要知常知變,必須把理論弄清楚,胸有成竹,謹守病機,就不致陰陽混淆,表里不分,寒熱顛倒,虛實莫辨,臨證倉惶。如高血壓病,一般多以清,潤、潛、降為大法,很怕用桂附參芪,畏其助陽動風,升高血壓。先父曾治一女同志,四十八歲,血壓190~150/120~100毫米汞柱,頭暈、心慌、心前區發悶,體胖而面白,喜睡,身沉腿軟,白帶多,苔膩,脈沉遲,據此斷為陽虛濕盛而用附子湯溫陽益氣,血壓漸次恢復正常。由此可知,高血壓病未見得都是陰虛陽亢,亦有陽虛者,這就是個體差異。需要脈證合參,綜合分析,有的放矢,始可中的。羅天益說;醫之病,病在不思。先父生前常用這句話告誡我。
先父認為肝炎多由過度勞累、情志失調引起,這與肝為罷極之本有關。以脾陽不運為本,濕熱則為其標。熱重于濕者,其治在胃;濕重于熱者,其治在脾。治濕熱著重在疏利氣機,用苦寒不可過劑,因苦寒易損中陽,中陽傷反使本病加重,出現嘔逆、便溏,甚者浮腫。他說:我曾以甘草干姜湯為主,治一小兒肝炎即是這類例子。也有氣血兩傷用金水六君煎者,亦有用加味甘麥大棗湯者,總要依據病機,不可死守清利一法。
先父曾治一慢性肝炎患者,服苦寒重劑后,不思飲食,肢軟神倦,便溏,谷丙轉氨酶300~400單位,麝絮(++),為肝病及脾,脾胃虛寒,用理中湯加吳萸、草果,一月而肝功恢復。先父亦曾治一胃潰瘍病人,住院二日仍大口吐血不止。詢其原因由受寒飲酒致血上溢。用金匱側柏葉湯(柏葉、炮干姜、艾葉、童便)溫通胃陽,消瘀止血,收到捷效。若不知其所因,誤用寒涼,必致胃陽更傷,危殆立至。又如先父治沈x發熱一案,午后身熱,身倦納少無汗,自服辛涼清解,不惟熱不退,反致便溏、尿少、不思食。其脈弦滑,舌質暗而苔稍膩。雖其發病于四月,而時值氣候反常,陰雨綿綿,斷為寒濕困于中焦,用通陽利濕、芳香化濁,其效甚捷。先父曾經指出:外感六淫皆能化熱,治當辨何邪而祛之,不可膠執于季節一端。如乙腦本是熱證,清熱亦是常法,但不可過劑。臨床有服寒涼太早、太過,轉為寒中,不得不用參附救逆。老父屢誡:凡用清法,便須考慮胃氣,體弱者寧可再劑,不可重劑,否則熱病未已,寒證即起,變證百出。
一九六三年二月,我二叔患感冒,頭痛,周身骨節痛,脈緊,苔白,我用麻黃湯一劑而愈。事后頗為自得,函告先父,以為必得褒獎。誰知先父來信說;你二叔生平嗜酒,濕熱素重,但心中燒灼痛數日方緩解,是一險兆。桂枝湯有若病酒客不可與的告誡,你只注意了桂枝湯的湯而忽略了桂枝,此物用內熱之人當先考慮動血之弊。寒熱外束身痛者可去桂枝加羌活3克。這是只知讀死書缺乏思考之過,而缺乏思考是醫生的不治之病。
向民間學習,在實踐中學習
先父在其《介壽堂隨筆》中錄有不少民間老醫口述方。如治關節痛方,先父注明;此系張東友老友得自民間草藥醫口述方,遍傳親友,愈治甚眾,故錄之以作參考。在他離開梓潼多年后,尚有病者來我處專索此方。他自創的二鮮飲(鮮蘆根、鮮竹葉)加鮮茅根、童便名三鮮飲,就是根據梓潼的特點在臨床中自創的專治熱病肺胃津傷,燒熱不退,煩渴,既不可表,亦不可下,唯宜生津退熱的良方,而動血者宜三鮮飲。先父說:單方、驗方之所以能夠流傳于世,因為有一個驗字。既然有效亦必有理。我們在:臨床上就應通過實踐加以總結,不要動輒開貴藥、補藥,因為藥無貴賤。這樣就能有所進益。
先父相當重視病人的客觀反映,從中積累知識,他曾舉一脾胃患者,腹脹,胸悶,不思飲食一個多月,形容消瘦,身倦。治療多次無效,求他診治。他套用古人消食導滯藥如山楂、谷麥芽、雞內金合阿魏丸,一劑后,病者未再求診。一個月后在路上碰見,病人面色紅潤,形體也較前豐滿。病者笑著說:上次您那劑藥服后并沒有什么效果。別人說傷了什么食物就用什么食物燒焦來吃,可以化積。我是吃海參得病的,因此我買了大海參,燒焦服后瀉下粘挺不少,胸膈頓覺寬敞,沒再服藥就好了。先父說;此事對我深有教益。病人講真話可察知我們治療上的正確與否。如果病者礙于情面,不講真話,我們則以非為是,必然不能得到提高。傷于某種食物即以某食物炭為引,大約是同氣相求之理,幾十年中我用此法確有效果。
我一九六四年侍診時曾見他治一消渴患者,男性,口渴引飲,飲而復渴,前后半年,服滋陰清熱藥如六味地黃,玄麥甘桔等五十余劑無寸效。舌苔黃膩,脈沉弱。先父改用茵陳四逆湯,一劑而渴止大半,三劑而基本痊愈,后用參苓白術散小劑煮服以資鞏固。事后先父說:雖舌苔口渴屬熱象,但服滋陰清熱藥五十余劑無寸效,加之脈象沉弱,顯見陽衰不能蒸騰水氣,若果系陰虧五十余劑雖不能全好,亦必有所進展;前治者雖未見效,都是我的老師,所謂后車之鑒。放膽用茵陳四逆湯是背水一戰,既溫中又化濕,濕去熱必孤。即使熱不去,亦可轉屬陽明,但實者易治,虛者難為也。
為醫者必須重視醫德醫風
先父不僅畢生勤于醫學,精于醫學,尤重醫德。他謙虛,謹慎,嚴于律己,寬以待人。對同道、對病人極度負責,不徇情,不逢迎,事敗不推卸責任,功成不掠人之美。他的許多言行堪作典范。
早年先父懸壺成都時,梓潼黃某病重,夤夜迎他返梓診治。其時已先延名醫郭代興先生,郭先生斷為陽明腑實,議急下之,而富貴之家畏硝黃如虎狼。不敢服藥。先父診斷后,又索郭先生處方,細加推敲,認為藥證相符,他說:方藥對證,何必猶豫彷徨,如昨日進藥,今日病已解大半。如此興師動眾,真是枉費人力。病家經他解說,將郭先生方煎取半杯,服后半日大便解,盡劑后好轉十之八九。事隔多年,先父還經常提及,要注意不要掩人之美,奪人之功。他給我寄《余氏父子經驗集》時,信中亦明白指出:奉仙夫子,深明醫道,曲盡人情,誠為聰明特達之士,凌養吾先生之譽確非太過。其虛心竹有低頭葉,傲骨梅無仰面花,好學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等語,與先哲之言何異,誠為醫界之楷模。而著書立說不仰權貴鼻息,不求達官貴人筆墨以沽名釣譽,確為世風日下之中流砥柱!其中病家隱弊說、盡性篇尤為可貴,臨證若不予此處時時留意,往往勞而無功。
在我剛開始行醫之時,他就告誡我,不要貪名,不要圖利,生活要儉樸。他以先祖為例說:你爺爺在年齡已六旬時,尚無分寒暑,足蹬芒鞋,出入于山間田野,不辭辛勞地為病者治療。有時病家無錢,他還要幫助解決藥錢。我在成都行醫近五十年,未穿過一件料子衣服。醫生衣著太奢華,窮苦人往往望而卻步。這些家風你應好好繼承。業師陳新三老中醫說:我在蒲老面前拜門時,蒲老反復告誡,不管病人有錢無錢都應盡心治療。事隔幾十年了,我一直設有違背他的教誨,這也是一個醫生應有的品德。先父提倡對病者認真負責,他也痛恨一味逢迎病人的不正醫風。他常常批評那些開貴藥、蠻補藥以驚世駭俗的作法。尤其鄙薄那些為迎合某些病者,把營養物品都開在處方上的醫生。他曾經說;有人把排骨都開到處方上去了,病家拿去報賬,這搞成什么風氣了!以后你們千萬注意,不要為迎合某些病者而不擇手段!
先父嘗謂;讀古人書宜嚴,而對時賢宜寬。他很推祟張山雷所著《中風斟詮》一書,在該書不少地方批道:至精至當,至理明言……惜乎他目空四海,言之不遜,語之太過,為其美中不足之處。他又說:張君之國醫無一人悟到此理,此非神而明之,別有會心者萬不能悟徹此中真理,一犬吠形,百犬吠聲等等說法未免驕矜太甚。醫者宜惜口德,何況十室之邑有忠信,當虛懷若谷才是。
先父早年在梓潼就興了會診磋商之風。梓漳的中醫界是傷寒學派占主要地位,涉及溫病者尚少。僅有郝氏與薛氏在溫病方面頗有心得,先父經常與他們磋商。他認為《傷寒論》討論的是廣義傷寒,已經包括了溫病在內。用《傷寒論》的許多方藥,也可以治溫病,而明清溫病學說,是在《傷寒論》治法基礎上的發展。從而打破了兩個學派互立門戶、勢同水火的對立態度。業師陳新三老中醫曾說:蒲老早年在棒潼就開創了會診之風,為融合傷寒與溫病學派作了不懈的努力,在消除門戶之見方面,為我們樹立了榜樣。
先父在給我的信中,以及與我的日常談話中,多次談到關于門戶之見的看法。他說:由于時代關系,中醫的門戶之見根深蒂固。現在時代不同了,年輕一輩應該和睦相處,取長補短,共同提高。這些教導,至今言猶在耳。
他在北京工作近廿年,醫德風范,至今仍為同道贊許。在他譽滿全國之時,猶謂;如果把醫生分作三等,我只能算中等者。我經常翻閱如《中醫雜志》之類醫學雜志,發現有些公社醫院的中醫,業務水平也是相當不錯的,基層大有人才!對于同道中人,如章次公、冉雪峰,秦伯未、岳美中、任應秋,李翰卿等諸先生,他認為他們各有所長,風雨一堂,切磋砥礪,取長補短,其樂何如。岳美中前輩曾手書一律贈我父親,我愛其文詞佳麗帶回梓潼,可惜被毀,我僅能記得其中幾句:愛憐真至友兼師,得相追隨遂所私。削吾點堊常揮斧,青囊乏術負深期……由此可見友誼之深。記得我和兄長志忠,都曾要求能在他身邊學習,他說:易子而教最好。志忠跟李老(斯熾),你跟陳新三,都不錯。李老系四川名手,陳新三有多年臨床經驗,跟他們同跟我學習一樣。他對于子女從不偏愛。
先父對病人,無論其職位高低,都是一視同仁。他曾批評一見高干來診,就是人參、鹿茸的作法,認為這不僅浪費國家錢財,而且是害人害已。他說干部、平民都是人,干部之病和常人之病并無二致。有一次他給周總理看病,藥費僅幾分錢而療效很好,周總理十分欣賞這類便宜而有效的方藥。
一九七五年四月,先父臨終前對我說:我一生行醫十分謹慎小心,真所謂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學醫首先要認真讀書,讀書后要認真實踐,二者缺一不可。光讀書不實踐僅知理論,不懂臨床,盲目臨床,不好好讀書是草菅人命。你要牢牢緊記!我的一生就是在讀書與實踐中度過的。先父逝世已經五年多了,回首往事,音容宛在,爰作此文,以為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