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瓖是明末清初的一個典型人物:一生如墻頭草,左右搖擺不定。
明朝對姜氏不薄。姜家一門人才濟濟,兄弟三個皆是明軍高級將領。姜瓖之兄姜讓是陜西榆林總兵;姜瓖本人是大同總兵;姜瓖之弟姜瑄是山西陽和副總兵。軍侯世家,一門三將,應該盡忠報國才對,但他們的所作所為恰恰相反。
當初,李自成洶洶而來,見明朝天下大勢已去,姜氏兄弟中的姜瓖首先在陜西向李自成投降。為表“忠心”,他潛至大同,為大順軍向弟弟勸降。哥兒倆一拍即合,但大同還有一個文官——巡撫衛景瑗。他一心事明,忠心不二。姜瓖于是四處放風,散布說衛景瑗是李自成的米脂老鄉,一直想降賊,同時他把自己打扮成忠于明朝的義士,于是,大同守衛盡歸姜瓖。當大順軍兵臨城下之時,他不敢怠慢,立即大開城門迎接李自成。
大同堅城如此易得,大出李自成的意料,他不喜反怒,責罵姜瓖說:“朝廷以如此要害重鎮委付于你,為什么你連抵抗都不做,立即投降?”怒惱之下,李自成拔劍要殺他。多虧大順的“制將軍”張天琳勸說,好歹讓闖王消了怒氣,依舊以姜瓖留守大同,并留張天琳為主將,率小部分大順軍監軍。
明朝的大同巡撫衛景瑗雖為文臣,卻是錚錚鐵漢,任憑老鄉李自成低聲下氣地相勸,就是不降。最后,李自成嘆氣:“衛先生既然不歸于我,我也不殺你,送你回老家養老吧。”衛景瑗趁看守的人松懈,上吊自殺,明白無誤地為大明死節。由此,更反襯出姜瓖騎墻派的不義。
后來,李自成兵敗山海關。消息傳至山西,姜瓖立刻行動。他聯合早先和他一起歸降大順軍的弟弟、陽和守將姜瑄,出其不意攻入大同,殺掉了大順軍將領張天琳和為數不多的大順士兵,占據大同,并攻下代州、寧武等地。
但降清之前,他行了一步臭棋:推立明朝的棗強王為主,“奉明宗社”。當時,他以為清軍是“為明報仇”,遲早要退回山海關外的老窩。
多爾袞大怒,“切責之”,嚇得姜瓖心神不定。切責歸切責,當時大順軍未滅,南明勢力方熾,清廷還需要這些投降的鷹犬,多爾袞仍舊讓姜瓖主持大同軍務。姜瓖送子入京為質后,以為自己已經和大清穿了連襠褲,上疏要求在山西“練兵十萬”。他的初衷是為清朝效犬馬之勞,殊不料此舉讓多爾袞更加生疑——當時“大清”總兵力才十多萬,你姜瓖在山西要“練兵十萬”,意欲何為?
姜瓖不知情,傻乎乎在山西、陜西賣死力為清軍打仗,招撫諸邑之余,與清軍一起合擊大順軍高一功部,斬獲無算,為清廷立下殊功。
進京入覲時,姜瓖志驕意滿,以為多爾袞肯定要好好表揚他。為了保險起見,他事先還給多爾袞的親信、降臣馮銓送去大批珍寶。不料,馮銓出人意料地扮起了“清官”,把珍寶立刻上交清廷,以擺脫私交前明舊將的干系。
結果,多爾袞沒見著,姜瓖在北京遭到了清廷內院大學士剛林的“質訊”,責問他擅立明朝棗強王等“不法”事情,嚇得這位降將叩頭如搗蒜,唯恐被清廷立時“正法”。還好,多爾袞只想給他個“下馬威”,并無殺他禁他之心,最后由剛林傳旨,讓姜瓖“洗心革面,功罪相抵,戴罪立功”,放他回大同。憤懣難當,還要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姜瓖皮笑肉不笑地一直繃著,終于回到大同。自此,他對清朝既疑又恨,重新騎上墻頭觀風向。
順治五年接連發生的金聲桓、李成棟的反正,讓姜瓖十分心動。
當年十一月,蒙古喀爾喀一部入邊騷擾,清廷緊張,多爾袞派英親王阿濟格、博洛等率大軍趨大同,意在戍守要鎮。聽到此訊,姜瓖驚疑,認定清廷是要拿自己開刀。與其任人宰割,不如造反。姜瓖趁清廷的宣大總督出城之際,命人緊閉城門,宣布反正,反叛清朝。
行進中的阿濟格等人快馬加鞭,僅用兩天多時間已經兵臨大同城下。說句實話,清朝數王齊來大同,實無取代姜瓖之意。
姜瓖自己心虛,見清廷南方多事,想博取更大的富貴。割辮復衣冠后,他派人急奔南方,向永歷朝表明心跡。山西諸地奮起響應,朔州、渾源、寧武、代州、繁峙等地皆叛清復明,太原告急。不僅如此,一波成浪,陜西等地也掀起反清浪潮,連榆林重鎮也起兵反清。
多爾袞嚇了一大跳。他在催促更多軍隊奔向大同的同時,寫親筆信給姜瓖,勸誘他“投降”:“前因有事蒙古(喀爾喀部落),故命諸王來大同。如果爾真有罪當誅,安用此等詭計?此必有奸人煽惑離間。爾如能悔罪歸誠,大清定當宥有恩養。”
姜瓖不傻,當然不聽。山西、陜西聯動,榆林的故明將軍王永強已經殺至西安附近。
駭異之余,多爾袞不斷調兵遣將,先后派出親王尼堪、鎮國公喀爾楚渾率兵前往。即便如此,仍舊放心不下,多爾袞在順治六年三月統兵出居庸關,親征大同。
這位“皇父攝政王”兵強馬壯,一出馬就攻克渾源等地,直抵大同城下,與先前諸軍一起,共圍大同。見大同城堅,難以一時攻下,多爾袞仍舊宣諭城內,表示說允許姜瓖“自新”。
畢竟先前與清軍“共事”了好一陣子,無數次參與屠城殺人,姜瓖當然不信這套,固城死守。
沒待多久,聽說弟弟豫王多鐸得天花病死,多爾袞只得回京奔喪。
這時,有五千多明軍從山西其他地方來援,建立兩大營,與清軍對陣。姜瓖不失時機,自率一千多精騎出城搏擊,準備給清軍來個反包圍。
由于明朝援軍太少,清軍并不畏懼。博洛指揮統領鰲拜及其他諸將,分兵相擊,不僅殺敗了明朝援軍,而且把姜瓖重新打回城內。與此同時,清軍在潼關擊敗陜西的王永強部明軍,延綏諸路漸平。這樣一來,姜瓖再也指望不上陜西方面的支援。但在山西全境,諸縣諸州反清蜂起,特別是因受賄事發被貶回老家曲沃的前明大學士李健泰四處發布文告,召集了不少人馬,在太平等地與姜瓖遙相呼應。
清軍主力當時不敢放松對大同的圍困,只能由多爾袞不斷抽調各路人馬,趕往山西各地去“撲火”。情急之時,連人在陜西的“平西王”吳三桂也被命令率軍助戰。當是時也,清廷所有的名王良將,百分之九十全部集中在山西戰場。
可悲的是,南明永歷朝廷對山西大勢一無所知,金聲桓、王得仁、何騰蛟、李成棟相繼敗死,進取銳志頓失,小朝廷內“吳黨”“楚黨”為爭名利,內訌不已,根本沒注意到清軍濟爾哈朗等部為何忽然舍兩廣不攻而北還的情況。大好時機沒有抓住,南明小朝廷在南方得過且過,茍延殘喘。
華北方面,清將佟養量一部能戰,在代州等地大敗劉遷部明軍,最終把這支生力軍消滅于五臺山區的黃香寨,劉遷父子陣亡。由此,大同城下再無腹背受敵之慮,清軍虎視眈眈,準備一舉消滅大同城內反叛的姜瓖。
順治六年六月,內乏糧草,外無救兵,大同城內出現人吃人的現象。窮蹙如此,姜瓖仍不投降。于他而言,這倒不是什么“時窮節乃見”,而是絕望、畏懼、驚惶到極點的反應。他深知,降亦死,不降亦死。反正逃不出一個死字。
沒想到的是,姜瓖最終沒死于清軍屠刀下,反死于自己人之手。其手下總兵楊振武變節,為取富貴,率部下數百人忽然沖入姜宅,當場殺掉姜瓖兄弟三人。然后,這些人用高竿挑著三個血淋淋的首級,開門向清軍投降。
良可浩嘆的是,清軍并未輕饒大同軍民,除楊振武部幾百官兵以外,清軍把大同城內十余萬軍民官吏盡數屠殺。人在北京的多爾袞得知大同被攻陷的消息,高興之余咬牙切齒,急令清軍把大同城墻毀掉五尺,以泄久攻不下之憤。
大同一失,山西各地出現連鎖效應,諸城不守,汾州、運城、太谷等地相繼淪陷。清軍每攻一城,皆把當地人殺光,制造了一個又一個“無人區”。“年年遭喪亂,人民死鋒鏃。”這就是清朝初期中國各地的真實寫照。
固守太平的李建泰堅持近一個月,清軍勢猛,不得不投降。由于他在前明和清朝均當過“大學士”,屬于朝廷要犯,沒有被立即處決,押往北京。順治七年夏,李大學士與整族家人,被清廷于北京鬧市凌遲。
人終有一死。這位大學士不死于大明國亡之時以全忠烈,卻一直反復多端,最終落個碎剮,真讓人替他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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