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行記
六十年代老電影《大浪淘沙》中有一支歌，由一位濟南民間歌女唱出來，非常好聽，其中有這么兩句：
琴聲悠悠唱呀唱濟南，濟南那個風光唱呀唱不完。
大明湖呀千佛山，七十二泉呀天下傳。
從那時我就對泉城濟南產生了極美好的向往，總盼著能玩一趟。沒想到后來的歲月中，竟玩了十幾趟，僅次于北京。
第一次游濟南，是1990年，我跟山東同事一起參加在天津舉辦的全國發明展。結束后，同游泰山，順便逛了一下濟南。第一次來到濟南城，看著街道兩旁高樓林立，綠影婆娑，不由贊嘆：“濟南真是不錯！”同事酸酸地反諷：“跟你老家北京當然不能相比。”
那次我們一起去了幾處景點，趵突泉肯定首當其沖。乾隆南巡時因趵突泉水泡茶味醇甘美，曾冊封為“天下第一泉”。
“天下第二泉”我也去過，其實就是無錫那個“二泉映月”的惠山泉，水量小得可憐，石龍嘴里往下滴嗒。哪比得了趵突泉三股白浪汩汩上噴？
歷代詠趵突泉詩文甚多，我只喜歡元初趙孟頫的這一句：“濼水發源天下無，平地涌出白玉壺。”真的，形容那三股上涌“趵突”的水頭沒有比“白玉壺”更形象而美妙的了。
李清照紀念館也在趵突泉公園里，李清照的詞我格外喜歡，家里就掛著一幅老爹書法的《聲聲慢》，我經常在鋼琴上也彈一彈李清照的《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那真是宋代詞人第一流，女詩詞家第一名。不過這個紀念館是近年才建的，算不得古跡。
趵突泉雖稱天下第一，但因圈在公園內，印象并不深，無非公園景點罷了。真正給我留下印象的反倒是其它幾處泉，散落于街巷中，民居間，更接地氣，覺得這些泉才是泉城本應有的風貌。離趵突泉不遠的老城區就有不少，比如登州泉、芙蓉泉等。就在街巷、院落中，一方方或一條條的水池，泉水清澈見底，滿是綠油油的水草青苔，水泡就從那綠色中一串串往出冒，閑悠悠的大爺大媽就這么盯著水泡欣賞，“你看你看，哪兒還有個泉眼兒！”笑瞇瞇看不夠。在整個北方，沒有一座城市像濟南這么豐沛的泉，因水的滋潤，濟南顯得格外秀美，宛若水做成的少女。
現代濟南具有集中代表性的景點應是泉城廣場，最顯眼的是廣場中心的那個泉標，猛看像一把夾核桃的鉗子，中間正好夾著一個亮閃閃的金屬球，看半天不明白。查了網絡才知道，原來是古漢字“泉”的意象造型，下面三條支柱是古漢字“水”的三豎，中間那個“鉗子”是上面那個“白”字，“核桃”則是“白”字當中那一橫，象征泉水拔地而起，直沖云霄。
如果讓我來設計，還不如把三條鋼鐵支柱做成三股噴泉，象征“突泉三竇”（乾隆詩），當中那個球被噴泉沖得滴溜溜轉，比金屬造型更貼切，更具水韻泉味。
不過泉城廣場中更有內涵的是北端的文化長廊，呈弧形展開，長廊內設大舜、管仲、孔丘、孫武、墨翟、孟軻、諸葛亮、王羲之、賈思勰、李清照、戚繼光、蒲松齡12尊歷史名人雕塑，看了這些雕塑才驚異地發現，原來山東有這么多大名人，諸子百家竟大半出自山東。一掃山東人只會喝酒打虎的粗漢印象。
這一構思厲害，令我立刻對山東肅然起敬。其它各省省會似乎沒一個想到類似的構思，其實中國的文化大省多去了，估計河南的名人排列起來恐怕比山東還多。
中間那個下沉廣場是“銀座商城”，我發現山東學日本真是學到了家，各大城市的大商場一律呼之為“銀座”。有年發大水，整個把下沉廣場給淹平了，聽說還死了人。這就是下沉廣場的弊病。
游濟南首推大明湖，那時年輕，有的是勁。那時理解的所謂旅游就是把每個角落全部走到轉完，把所有景點盡收視網膜中。我整個繞著大明湖曲曲折折走了一圈，大概得有四、五公里，還不解氣，又獨自劃船一圈。以為這就算把大明湖游透了。
后來我又游過大明湖，已沒了當年的豪勇，只在左近看了幾個景點。其實悠閑地走一走，坐一坐，看一看，品一品，尤其畫一畫，方能得著園林之妙趣，才叫真正的游園。
大明湖歷史悠久，自南北朝已載于史冊，北魏酈道元《水經注》中稱“歷水陂”，唐時又稱蓮子湖。北宋文學家曾鞏稱“西湖”、“北湖”。金代文學家元好問在《濟南行記》中始稱“大明湖”。
大明湖中小島上有歷下古亭。唐天寶四年杜甫與書法家北海太守李邕相會，留下了“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的佳句。而那時我們熟知的“濟南名士”除秦瓊之外，辛棄疾和李清照還遠未出生，可知此句不虛。
歷代文人詠大明湖詩詞甚多，最有名卻是清代劉鳳誥題山東濟南大明湖滄浪亭的一副對聯，此聯把大明湖寫絕了，無人能出其右。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
遠比劉鳳誥出名的濟南才女李清照也詠過大明湖：
怨王孫·湖上風來波浩渺
湖上風來波浩渺。秋已暮、紅稀香少。
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
蓮子已成荷葉老。青露洗、萍花汀草。
眠沙鷗鷺不回頭，似也恨、人歸早。
以李清照才思之高妙，寫了多么多，仍然比不過無名鼠輩的十四個字，這就是文學的魅力。
最有趣的要數近代山東軍閥張宗昌的打油詩《大明湖》：
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
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達。
大明湖文物古跡眾多：歷下亭、鐵公祠、小滄浪、北極閣、匯波樓……但依我私見，稼軒祠當屬第一要處，為清末李鴻章所建，也算古建了。辛棄疾是中國所有詩人詞客中我最崇拜者，真正的文武全才。宋詞豪放派領袖唯蘇辛二人，而武功之高，可于萬馬軍中取上將之首，其戰略眼光、戰術指揮，均為南宋第一人。作詩填詞不過是軍旅生涯之余無奈的文字游戲而已，大哉至圣！
辛棄疾是山東和濟南的光榮與驕傲，但我覺得濟南人并未理解辛棄疾，太過輕慢。泉城廣場的山東名人雕塑中，有李清照，卻沒有辛棄疾，依我私見辛遠高于李，庸眾多不識。
千佛山與大明湖一南一北，一山一水，把濟南老城夾在中間。千佛山也去過一次，那是2004年。千佛山古稱“歷山”，所以濟南老城區又叫做“歷下”。傳說舜曾在歷山耕田，又名舜山和舜耕山。隋代盛行佛教，此山大建佛寺，達千座之多，故稱千佛山。
清代著名小說家劉鶚在他的《老殘游記》中寫道:“只見對面千佛山上，梵宇僧樓，與那蒼松翠柏。高下相間，紅的火紅，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綠的碧綠，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楓夾在里面，仿佛宋人趙千里的一幅大畫，做了一架數十里長的屏風。”
千佛山不算太高，但爬上去也累得夠嗆。既然叫“千佛山”，自然免不得是一堆千篇一律的寺院、臥佛、香爐，及跪了又跪的善男信女，而且又新建一座無比巨大的金佛，當時還沒建完。我不管這些，只顧悶頭往上爬，終于到了山頂，在陡峭的山巖上攀登，居高臨下地俯視濟南全城，遠眺千佛山背后的郊野，這才是我爬山的真正樂趣。
幾個剛上學的小孩一本正經地跟家長聊千佛山，過于濃重的山東腔，給我的感覺似乎是幾個飽經滄桑的山東小老太太。
濟南為什么能成為泉城？南北全是山，故積雨匯成泉。南邊主要是千佛山，還有英雄山、郎茂山、青龍山等，北邊即所謂“齊煙九點”的九座小山。
名城必得有名山名水相伴，正如名媛必得長裙長發方才相宜。
最暢游是2012年秋天那次，先是游了泉城公園，其實就是原來的植物園，除了植物種類多，水多，船多之外，并無特色。
然后去黑虎泉，我發現濟南最值得游覽的還是老城圈內，精華皆集于此。東南角是解放閣和黑虎泉，西南角是趵突泉和五龍潭，北邊是大明湖，中間則是官府，也就是現在的省政府、省政協、省人大。歷代戰爭守濟南，主要守的就是這一圈。
黑虎泉水量大，水質好，許多市民騎著自行車，用塑料桶灌幾桶泉水，帶回家中，據說老城市民多少年就靠喝泉水過日子，對現代自來水不屑一顧。
黑虎泉邊整了個露天游泳池，拿這么好的泉水游泳，濟南人也太奢糜了。而且免費，連任何證件都不用看，游完還能洗澡。不游一把豈不辜負這一池好水？泉水常年16度，游了不到一小時就凍透了。
解放閣位于老城墻的東南角，六十年代拆城墻時，利用城墻的拐彎處建此樓閣，等于角樓，專用來紀念濟南戰役。當年解放濟南就是從這里打進去的，此役是解放軍第一次大城市攻堅戰，沒經驗，少器材，打得很艱苦。自從打下濟南后，老蔣再想踞守城池就沒那么容易了。
樓閣內有展廳和雕塑，陳列著陳老總當年的指示、當年作戰的武器，等等。
再往城里走，就來到了省人大，真正是老街老巷，胡同四合院，像極了老北京。路邊各種小吃，十分地道。比如油旋，金黃酥脆，一圈一圈，邊烙邊賣，香氣飄散，極誘人。
小路中間是河道，泉水清澈，婦女們在水中洗刷，感覺來到了江南小鎮，水城蘇州。北方此等水城恐怕也只濟南一座。水景、水韻，構成了濟南的靈魂。
沿著曲水亭街往北，發現立著一面“泮(pan)壁街”石牌，名子古怪。原來以前這里是濟南府學，又叫泮宮。查網絡方知，泮池專指古代學宮前的水池，清代稱考取秀才為入泮。這條街位于泮宮東墻之外，故稱“泮壁街”。這才叫老城，留心處處皆學問。
再往前是文廟，其實也就是泮宮，里面照例有泮池，實際也是一座泉，據說這是全國唯一的活水泮池。文廟前老街熱鬧極了，熙熙穰穰，整個都是市場，除了文廟前該賣的文具，多為小吃，烤串、冰糖葫蘆之類，烤串甚至還有幾個大螃蟹串在一起烤的，恐怕這也是濟南特色。有一種餅，很像新疆的薄片馕，也撒著芝麻，不過看起來太過干硬，七擰八翹，口感肯定不如咱的馕那么酥柔噴香。
再往北就是大明湖，游過大明湖，瞻仰過辛棄疾，轉向西南，來到五龍潭，又瞻仰了山東好漢的典范秦瓊秦二哥。再加上趵突泉的李清照，一個小小的濟南城，竟簇擁著這么多名人，真是好福氣。想想烏魯木齊，除了被發配的紀曉嵐、林則徐幾位，一位土生土長的古代名人也沒得。
游過濟南老城，再對照地圖，發現濟南分兩大塊，東面就是這個老城，西面則完全不同，從經一到經十一，緯一到緯十二，由經緯路縱橫交叉構成，儼然又一套系統。原來這一套是近代清末形成的，當時大辦洋務新政，濟南也要開商埠，由袁世凱等督辦。把老城西面這一大塊農田改成“開發區”，由縱橫路組成。
經緯原義取自古代織機，長線為經，短線為緯。“開發區”東西長南北短，所以東西為經，南北為緯，與地球經緯線方向恰好相反。
不過這一塊“經緯城”除了商業，沒什么名勝古跡。
2012年，翻閱地圖，發現老城正南有一條濼文路，南接青年路，山東畫院、省美術館、圖書館均在此。不過美術館面積太小，畫作不多。
2013年聽說濟南新建了省游泳館，在東南郊，非常遠，去玩了一趟，除了建筑外型新奇，內有當年新潮的電子柜鎖之外，泳池一般般，比不上烏魯木齊鐵路局泳館。
2014年又聽說東南郊新建了省美術館、省博物館，免不得去游覽，那氣派要大得多，建筑也新潮，展品豐富，整整看了一天。美術作品中確有全國一流的東西，比如王沂東等，但大多數還是二流，省級水平。
省博物館建筑也厲害，大廳的樓梯比國博還要寬大軒敞，鎮館之寶商代的亞丑鉞和明代的九旒冕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濟南除了兩塊主城區，周圍一圈也大致游遍。
開始親戚住在西北方向的天橋區，我們也在這一帶活動。這一塊好玩的是無影潭，可游泳，也算野泳圣地。
后來親戚搬到東北角的還鄉店，我們又在這一塊活動。這一塊好玩的是“齊煙九點”的華山，又名“華不注山”，還有沿河公園的小清河，記載著我的多少徒步記憶。
再后來親戚又搬到了西南角的九曲路別墅，小區風景高貴而幽雅，我們又住一回別墅，享受一番富豪生活，畫了不少寫生。不過住在別墅其實并不方便，住在二樓，吃在一樓，忘這忘那，丟三拉四，上下來回折騰，不適合咱這老腿，當富豪也不容易。想給孩子們畫一幅大油畫，發現竟無墻可掛，唯一可掛處居然是面假墻，掛不住油畫。
再后來孩子他三姨搬到了西郊長清，以前是濟南的一個縣，現劃歸城區。小區為恒大公司開發，環境之美如同花園，我畫了不知多少幅寫生。而且還有極壯觀的標準泳池。最近長清湖上又建了玻璃橋，專門嚇唬心臟病，也算一景點，可惜未開放野泳。長清區還有個靈巖寺很有名，始建于晉代，以后找機會再去玩。
2013年我們游了主城區南邊的英雄山，早就聽說英雄山上唱紅歌出名，這回算是聽到了，除了合唱，還有電吹管伴奏獨奏，不過水平都很洼。
之所以叫做英雄山，可能因公園里既有烈士紀念塔，又有濟南最大的領袖塑像。在這里唱紅歌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這些年游濟南，發現山東人很有特點。大概受孔孟文化和水滸文化影響，直率，豪爽，講義氣，講禮貌，不管見誰一律稱老師，師道在此處得到尊崇。對外地人不排斥，問路熱情，恨不能送你到目的地。但同時也保守，陳腐，官本位，太能喝酒，辦事全靠酒精開路，典型的農耕文明，不大適應商業文明。不過最近看到的各省人基因檢測統計，說山東人的基因中酒量基因并不領先，令人大跌眼鏡。
總之，濟南人很中國，很北方。
2020年6月2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