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九年(1670)秋,蒲松齡應(yīng)同邑進士、寶應(yīng)縣令孫蕙(字樹百)之約,南下寶應(yīng)縣署做幕賓,幫辦文牘。那一年蒲松齡三十歲,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他遇到了一位名叫顧青霞的揚州女子,從此情由心生,演繹成一出不曾謝幕、生死相戀的故事。
蒲松齡游幕寶應(yīng)紀念館
■高揚
蒲松齡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遠游,是到揚州寶應(yīng)。
康熙九年(1670)秋,蒲松齡應(yīng)同邑進士、寶應(yīng)縣令孫蕙(字樹百)之約,南下寶應(yīng)縣署做幕賓,幫辦文牘。那一年蒲松齡三十歲,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他遇到了一位名叫顧青霞的揚州女子,從此情由心生,演繹成一出不曾謝幕、生死相戀的故事。
一見傾心緣妙音
蒲松齡在寶應(yīng)初遇青霞,就有一種觸電的感覺。能歌善舞,會彈擅弈的顧青霞吟誦詩歌堪稱一絕,那天籟之音一下子就俘獲了蒲松齡的心。而立之年、身處異地的蒲松齡聆聽妙音,情不自禁,揮毫寫就一首五言詩《聽青霞吟詩》,句云:
曼聲發(fā)嬌吟,入耳沁心脾。
如披三月柳,斗酒聽黃鸝。
曼聲,是舒緩的長聲;嬌吟,是嬌媚的吟誦。傳入耳朵,沁入心脾。蒲松齡感覺仿佛是三月里嫩嫩的柳枝在輕輕地撫慰臉頰,自己就像南朝的戴顒,在春天帶著甜柑和美酒去春游,聆聽著黃鸝鳥的恰恰嬌音,身心愉悅,沉醉其中。
一首五言短詩,難以表達心中火熱的情感,多情的才子繼續(xù)詩情大發(fā),《聽青霞吟詩又長句》云:
旗亭畫壁較低昂,雅什猶沾粉黛香。
寧料千秋有知己,愛歌樹色隱昭陽。
蒲松齡詩末有原注:“青霞最愛‘斜抱云’之句。”由此可見,蒲松齡對心愛之人是多么關(guān)注、多么了解。詩中明說顧青霞于王昌齡而言,“千秋有知己”,她“愛歌樹色隱昭陽”,實際上也是蒲松齡夫子自道:我,就是你青霞的今世知音!
我們有必要熟悉一下顧青霞所喜歡的這首詩:
西宮春怨(唐·王昌齡)
西宮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恨長。
斜抱云和深見月,朦朧樹色隱昭陽。
少女的一連串動作和情態(tài),刻畫入微,讀者如臨其境,如見其人,其曲折復(fù)雜的內(nèi)心活動流露其間。顧青霞不單純是愛詩中“斜抱”的多姿情態(tài),更因為王昌齡這首詩所包含的情感引起了青霞內(nèi)心的共鳴。
漫漫人生路,知音不易求。如今能為知心的人兒做些什么呢?幸運的是,蒲松齡的機會終于來了。
相知舒心選絕句
顧青霞,人如其名。她,眉若青山,唇如霞染,一雙秀目,生情顧盼;她,青天之上一抹彩霞,綺麗多姿,顧盼神飛。
不管蒲松齡是否同意我的解讀,他對顧青霞的喜愛是不可否認的。后來,顧青霞由原先的歌妓身份,轉(zhuǎn)而成為寶應(yīng)縣令孫蕙的小妾。這種轉(zhuǎn)身,令蒲松齡既感到苦澀,又得到一絲安慰。作為縣令孫蕙“辦公室主任”的蒲松齡,無法與上司的家屬過于親密,但畢竟多些接觸的機會。
且將深愛藏心底,尚有高情入夢中。
蒲松齡與顧青霞無法比翼飛,但可身邊醉。他得到了為顧青霞編選詩集的機會,能名正言順地親密接觸顧青霞。不管編選詩集這事兒是蒲松齡的毛遂自薦,還是青霞的請求,甚或是孫蕙布置的任務(wù),總之蒲松齡樂于完成這美差。
為酷愛吟誦的青霞編選一本小冊子,愛我所愛,心甘情愿。蒲松齡興致高昂,立即著手,精心編選,迅速完成了任務(wù),并專門作詩留痕:
為選香奩詩百首,篇篇音調(diào)麝蘭馨。
鶯吭囀出真雙絕,喜付可兒吟與聽。
可兒,可愛的人,能人。語出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賞譽》:“桓溫行經(jīng)王敦墓邊過,望之云:‘可兒!可兒!’”喜付可兒吟與聽,題目中直呼“青霞”,道名不說姓,語已親切,詩中稱呼又變成“可兒”,這情感是不是更親近了一層?
顧青霞早已長住在蒲松齡的心里,以至多年以后蒲松齡還填詞為她寫傳記,詞曰:
秀娟娟,綠珠十二貌如仙。么鳳初羅,那年翅粉未曾干。短發(fā)覆香肩,海棠睡起柳新眠。分明月窟雛妓,一朝活謫在人間。細臂半握,小腰盈把,影同燕子翩躚。又芳心自愛,初學(xué)傅粉,才束雙彎。
那更笑處嫣然,嬌癡尤甚,貪耍曉妝殘。晴窗下、輕舒玉腕,仿寫云煙。聽吟聲嚦嚦,玉碎珠圓。慧意早辨媸妍。唐人百首,獨愛龍標(biāo)《西宮春怨》一篇。
萬喚才能至,莊容佇立,斜睨畫簾。時教吟詩向客,音未響、羞暈上朱顏。憶得顫顫如花,亭亭似柳,嘿嘿情無限。恨狂客、兜搭千千遍。垂粉領(lǐng),繡帶常拈。數(shù)歲來、未領(lǐng)袖仙班。又不識怎樣勝當(dāng)年。趙家姊妹道:斯妮子,我見猶憐!(《西施三疊·戲簡孫給諫》)
此詞作于蒲、顧初見多年后,但老蒲記憶猶新。
你看,蒲松齡用的詞牌是《西施》,是不是暗示情人眼里出西施?加上一個詞題“戲簡孫給諫”,是不是為了遮人耳目?殊不知這是欲蓋彌彰,白紙黑字寫著:
顧青霞,你是我蒲松齡的夢中情人!
憐愛傷心鳴不平
上司先下手為強,顧青霞已由歌妓變?yōu)閷O樹百的姬妾,心愛的人隨著縣太爺走進了洞房,蒲松齡的內(nèi)心滿是苦澀。
如果青霞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蒲松齡的心里也許會有絲絲安慰,可嘆的是并非如此。你看蒲松齡《戲酬孫樹百》三首之二:
瑯玕酒色郁金香,錦曲瑤聲繞畫梁。
五斗淋浪公子醉,雛姬扶上鏤金床。
公子自顧自喝得盡情暢快,酩酊大醉,歸來還要柔弱的青霞吃力地“扶上鏤金床”,哪有對她的一絲疼愛之心?
再看《戲酬孫樹百》三首之三:
漏板依稀夜二更,檀郎何處醉瑤笙?
凌波露濕慵無力,斜倚危欄看月明。
夜已經(jīng)到了二更,你還在外“醉瑤笙”,讓倚欄而望的女子在寒冷的月夜,等待一個不回家的人!樹百你是何等的冷,松齡我是多么的疼!
今日使君萬里遙,秋閨秋思更無聊。
不知懷遠吟思夜,拈斷湘裙第幾條?
(《孫給諫顧姬工詩,作此戲贈》八首之二)
蒲松齡揣摩著顧青霞的心理,懷中充滿了憐愛。“使君”為了功名利祿到了京城,丟下佳人青霞,讓她獨自無聊靠吟詩打發(fā)時光,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穿越時空,我們可以想象到顧青霞的耳畔,一定在回蕩著《寂寞沙洲冷》的旋律,因為那其中的歌詞,正與她的心弦形成共鳴:
自你走后心憔悴
白色油桐風(fēng)中紛飛
落花似人有情
這個季節(jié)
河畔的風(fēng)放肆拼命地吹
無端撥弄離人的眼淚
……
微帶著后悔
寂寞沙洲我該思念誰?
除了孤獨寂寞,顧青霞還常常遭遇到嫉恨的眼光,醋壇子隨時會砸過來。蒲松齡用詩詞為她做了日記,你看《菩薩蠻·戲簡孫給諫·之三》,說出多少難:
離郎終夜何曾枕?郎來顛倒心難穩(wěn)。縱體入郎懷,無言涕滿腮。
回廊時一遇,低頭不相顧。恐有妒心人,道郎與妾親。
別后失眠,重逢心顫,相見卻“低頭不相顧”,不能秀恩愛,只因為害怕“妒心人”嫉恨的眼光和刻薄的語言攻擊。
曉窗細畫遠山黛,不知何處郎心在?插罷鳳紋釵,返身對鏡臺。
履依新樣作,著出恐招妒。留待夜中穿,與郎細細看。(《菩薩蠻·戲簡孫給諫·之四》)
為你梳妝,為你打扮。心靈手巧,做好了新鞋子,卻不敢白天穿,等待著夜的來臨,才穿好“與郎細細看”,這日子過得真是小心翼翼,一點兒都不爽。
因為愛著你的愛,因為夢著你的夢,所以悲傷著你的悲傷,幸福著你的幸福。因為路過你的路,因為苦過你的苦……蒲松齡憐愛著顧青霞,為她傷心,為她鳴不平。
哀慟銘心悼知音
不可否認,孫蕙對顧青霞是有真愛的,她的秀氣、才氣甚至嬌氣吸引著孫蕙,以至后來將顧青霞納為妾,孫蕙好友汪懋麟有詩為證:
孫郎解珮得青霞,并坐春風(fēng)一笑嘩。
怪底閨房多秀氣,顧家今已勝喬家。
后來孫蕙進京為官,將顧青霞留在了山東淄川。兩人聚少離多,顧青霞倍感苦惱,愈加憔悴,以致于“瘦影纖纖”“抱病懨懨”,蒲松齡的《晝錦堂·閨情》描繪得細致入微:
坐盡鶯昏,眠殘燕曉,終朝不卷珠簾。人在寒更聲里,瘦影纖纖。不為春愁圍帶減,非因閑惱黛痕添。知何故,嬌花寵柳,目中觸類皆嫌。
慵瞻,風(fēng)月節(jié),團圓樂,自知薄命難兼。獨恨行人雁字,歲歲常淹。去年春日魂曾斷,舊衫袖上淚猶沾。今年里,又是杏花時候,抱病懨懨。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長期的抑郁,再加上孫蕙康熙二十五年(1686)的去世,顧青霞失去了僅存的庇護,她的病體禁不住精神上的折磨,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香消玉殞,倩女之芳魂遙飛九天,而此時距孫蕙去世僅兩年。
得知噩耗,蒲松齡心如刀絞,含淚寫下七絕一首:
吟音仿佛耳中存,無復(fù)笙歌望墓門。
燕子樓中遺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
初逢時“曼聲發(fā)嬌吟,入耳沁心脾”,到如今“吟音仿佛耳中存,無復(fù)笙歌望墓門”。從贊美有“聲”開始,以哀嘆無“聲”結(jié)束,這在藝術(shù)上是完美的,然而對于身處現(xiàn)實中的蒲松齡而言,情何以堪?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自己,深深感慨人世間情深緣淺不得意!
悼亡詩中的燕子樓,在今徐州市。相傳為唐貞元時尚書張建封之愛妾關(guān)盼盼居所。張死后,盼盼念舊不嫁,獨居此樓十余年。(見唐白居易《〈燕子樓〉詩序》)蒲松齡借此典故贊頌顧青霞的品節(jié),在孫樹百離世后,孫家姬妾大多離去,而顧青霞仍然居住在芙蓉齋。青霞未離去的原因,是不是與蒲松齡的家就在近處有關(guān),這真難以確定。
也許是因為孫蕙已經(jīng)不在人世的緣故,蒲松齡用“牡丹亭”典故毫不避嫌,這獨白仿佛在向世人宣告:我要與心愛之人來生結(jié)為夫妻。
揚州美女顧青霞,在蒲松齡的心中留下了終生不滅的印痕,她深深影響著短篇小說巨匠的人生和創(chuàng)作。蒲松齡用他如椽巨筆,寫下了不朽作品《聊齋志異》,其中眾多狐女、嬌娃就是顧青霞的化身,她仍然活著,她的形象已經(jīng)隨著這部名著芳華永存。
來源:揚州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