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胡瑞江
浙江厚啟律師事務所
胡瑞江,浙江厚啟律師事務所主任。杭州市律師協會刑民交叉法律事務專業委員會主任;浙江省律師協會刑事業務委員會委員;浙江省人民檢察院人民監督員;浙江工業大學客座教授;浙江省優秀專業律師(刑事專業類)。
曾在國家檢察機關工作多年,歷任反貪賄賂局科員、公訴科科員、反貪賄賂局副局長,辦理了大量職務犯罪案件,積累了豐富的實務經驗。轉崗律師工作后,專職從事刑事辯護及風險防范,先后辦理刑事辯護與代理案件、刑事風險防范服務項目數百件,憑借高超的專業技能和敬業的服務精神獲得客戶和同行的高度認可,2017年獲評為“浙江省優秀專業律師(刑事專業類)”。
內容摘要
隨著市場經濟的不斷發展,民間融資活動日益活躍,民間游資的整合利用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民營經濟的發展,但也涌現了許多因融資不當而涉嫌違法犯罪的案例。集資詐騙罪便是在民間融資活動中常發的一種犯罪。在對該類犯罪進行司法打擊時,應當把握好“罪與非罪”的界限,嚴格區分“集資詐騙犯罪”和“民間資金借貸”,既要依法打擊擾亂金融秩序的犯罪行為,又要鼓勵民間資本的有益流動。研究集資詐騙罪的認定標準,探討該罪的辯護范式,幫助司法機關嚴控該罪的審判質量在當下尤為重要。
2012年3月14日,全國人大表決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修正案)》,修訂后的刑事訴訟法第五十三條對“證據確實、充分”給予明確界定:一是定罪量刑的事實都要有證據,二是據以定案的證據均經法定程序查證屬實,三是綜合全案事實,對所認定事實已排除合理懷疑。新確定的刑事案件證明標準在一定程度上修正了我國刑法理論界一直堅持的“客觀真實說”。從司法實踐操作層面,“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更易理解、更易把握,更具操作性。與此相對應,在集資詐騙罪中的辯護中,應當以是否“排除合理懷疑”為標準就案件事實提出辯護意見,詳細論證主觀上能否排除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的合理懷疑,客觀上能否排除并非向社會上不特定人員集資的合理懷疑,主體上能否排除是單位集資的合理懷疑,量刑上能否排除“同案不同判”的合理懷疑。集資詐騙罪的辯護范式應當是一種引導辯護人找出該罪存在“合理懷疑”之處的基本方法,一套指導辯護人將各種“合理懷疑”合理地編排起來的基本方案。
關鍵詞:
集資詐騙 合理懷疑 刑事辯護 范式
近年來,非法吸收公眾存款、集資詐騙等非法集資類犯罪活動在我國許多地區持續高發,并有向多領域和職業化發展的趨勢。特別是自2007年下半年以來,國家貨幣政策從緊,央行多次上調存款準備金率和基準利率,嚴格控制貨幣信貸總量和控放節奏,銀根緊縮,貸款難度加大,加上受全球金融危機的影響,國內社會資金供需緊張,不但催生了各種新型非法集資犯罪活動,原有的非法集資犯罪活動也在加速暴露,形勢嚴峻。公安部數據顯示,2008年至2010年,全國公安機關破獲非法集資類案件5000余起;2011年1月至9月,全國共立非法集資類案件1300余起,涉案金額達133.8億元。
浙江省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和集資詐騙罪的重災區,大要案不斷,臺州王菊鳳案、溫州“小姑娘”杜益敏案、金華吳英案等名案在媒體上曾廣為報道。非法集資涉及面廣,既擾亂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又嚴重損害群眾利益,影響社會穩定,還損害了政府的聲譽和形象,危害極大。同時,集資詐騙罪涉及人數眾多,吸收資金數額大,犯罪構成復雜,行為人辯解多,司法認定存在諸多困難。如何依法準確、穩妥地打擊集資類犯罪,是當前刑事司法實踐面臨的難點之一。集資行為人多經營實體公司、企業,打擊準確,則是清除了危害一方經濟的毒瘤,處罰失當,則是對當地經濟的一次嚴重打擊。正如學者所言,“刑法運用得當,就是一把懲罰的利劍,可以給犯罪者應有的制裁;刑法運用不當,就可能成為一把傷及無辜的屠刀,使人們成為公共權利的受害者”。辯護律師的責任就是通過有力的辯護工作依法維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合法權益,避免刑罰“成為那把傷及無辜的屠刀”。
一、集資詐騙罪的司法認定
所謂“司法”就是指具有司法職權的人員根據訴訟程序,適用法律對案件做出處理的活動。由此概念可以看出,司法認定有兩個基石是:一是案件事實和法律規定;二是司法人員對法律的解釋、適用。討論集資詐騙罪的司法認定問題,無外乎要討論集資詐騙罪的法律規定、集資詐騙罪的行為特征以及司法官員在處理具體案件過程中適用法律對案件事實做出裁判的思維邏輯。
(一)立法規定
依《刑法》第一百九十二條,集資詐騙罪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使用詐騙方法非法集資,數額較大的行為。依傳統的犯罪構成要件理論,集資詐騙罪主體上是一般主體,年滿16周歲、具備刑事責任能力的自然人或者單位都可構成;主觀方面是故意,即行為人明知自己的行為會造成金融管理秩序被侵害且被集資者資金被非法占有的結果而希望這一結果發生;客觀方面是行為人必須通過詐騙的方法實施向社會上不特定人員吸收資金并將吸收的資金非法占有的行為;客體是雙重客體,一是侵害了國家的正常金融管理秩序,二是侵害了他人的合法財產所有權。此外,集資詐騙罪屬詐騙類犯罪的一種特殊形式,行為人主觀上也必須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目的。
(二)法律解釋
目前的刑法理論界對集資詐騙罪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該罪的主觀目的和客觀方面上,即行為人主觀上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行為上是否屬于向社會上不特定人員公開募集資金。該兩個問題之所以被廣泛研究正是因為這兩個問題恰是司法實踐中認定集資詐騙罪的兩大難點。對此,司法解釋等相關法律解釋也盡可能對該兩個問題予以了明確。
1.集資詐騙罪客觀方面的主要法律解釋
關于集資詐騙罪,最高司法機關曾多次以司法解釋、會議紀要等形式做出法律解釋,為了統一協調之前做出的法律解釋,進一步明確該罪的司法認定條件,2010年11月22日,最高法院制定出臺了《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對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和集資詐騙罪做出了詳盡規定。對于集資詐騙罪客觀方面,該司法解釋分兩個層次給予明確:
第一個層次是一般規定,集資詐騙罪的客觀方面必須同時具備四個條件:一是未經有關部門依法批準或者借用合法經營的形式吸收資金;二是通過媒體、推介會、傳單、手機短信等途徑向社會公開宣傳;三是承諾在一定期限內以貨幣、實物、股權等方式還本付息或者給付回報;四是向社會公眾即社會不特定對象吸收資金。
第二個層次是具體規定,詳列了11種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向社會公眾(個人和單位)吸收資金的行為,包括“不具有房產銷售的真實內容或者不以房產銷售為主要目的,以返本銷售、售后包租、約定回購、銷售房產份額等方式非法吸收資金的”,“以轉讓林權并代為管護等方式非法吸收資金的”,“以代種植(養殖)、租種植(養殖)、聯合種植(養殖)等方式非法吸收資金的”,“不具有銷售商品、提供服務的真實內容或者不以銷售商品、提供服務為主要目的,以商品回購、寄存代售等方式非法吸收資金的”,“不具有發行股票、債券的真實內容,以虛假轉讓股權、發售虛構債券等方式非法吸收資金的”,“不具有募集基金的真實內容,以假借境外基金、發售虛構基金等方式非法吸收資金的”,“不具有銷售保險的真實內容,以假冒保險公司、偽造保險單據等方式非法吸收資金的”,“以投資入股的方式非法吸收資金的”,“以委托理財的方式非法吸收資金的”,“利用民間“會”、“社”等組織非法吸收資金的”和“其他非法吸收資金的行為。
《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基本吸收了之前相關法律解釋的全部內容,是當前指導法院對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和集資詐騙罪司法認定的最重要法律文獻。
2.集資詐騙罪主觀目的方面的法律解釋
集資詐騙罪行為人的主觀目的是“非法占有”他人資金,行為人主觀上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不僅僅是集資詐騙罪“罪與非罪”的“分水嶺”,也是集資詐騙罪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此罪與彼罪”的“分界線”。“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行為人的主觀心理活動具有潛隱性和動態性,在司法實踐中,有兩種認定方法:一是直接證明,即根據行為人的自身供述內容加以證明。另一種是通過查明的相關事實,借由刑事邏輯學中通常采用的刑事推定的方法。直接證明的方法無須詳述。關于刑事推定的方法,相關法律解釋曾多次予以規定,日臻完善。
(1)確立了刑事推定的基本原則
我國的刑事推定技術研究尚不成熟,刑事推定作業缺乏科學的操作規則。司法機關在做出法律解釋時充分認識到這一點,在運用刑事推定時確立了三大原則:一是基礎事實真實原則。即據以推定的基礎事實必須是可以借由證據加以證明的客觀事實。二是具有高度蓋然性原則。作為推定的基礎事實和待證事實之間應當有緊密常態聯系,具有高度蓋然性,缺乏高度蓋然性共存關系的兩個事實是不能推定的。三是可辯駁原則。刑事推定所產生結論的效力具有可辯駁性。被告人提出確切事實足以使推定結論產生“真偽難辯”的(不必要求推翻或者否定推定結論),推定即不能成立。在具體辦案過程中,應當全面收集對被告人有利和不利的證據,避免作出片面推定。
(2)明確了做出推定的基礎事實
《全國法院審理金融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規定:根據司法實踐,對于行為人通過詐騙的方法非法獲取資金,造成數額較大資金不能歸還,并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可以認定為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
①明知沒有歸還能力而大量騙取資金的;
②非法獲取資金后逃跑的;
③肆意揮霍騙取資金的;
④使用騙取的資金進行違法犯罪活動的;
⑤抽逃、轉移資金、隱匿財產,以逃避返還資金的;
⑥隱匿、銷毀賬目,或者搞假破產、假倒閉,以逃避返還資金的;
⑦其他非法占有資金、拒不返還的行為。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針對集資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的刑事推定做出更為明確的規定:使用詐騙方法非法集資,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可以認定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
①集資后不用于生產經營活動或者用于生產經營活動與籌集資金規模明顯不成比例,致使集資款不能返還的;
②肆意揮霍集資款,致使集資款不能返還的;
③攜帶集資款逃匿的;
④將集資款用于違法犯罪活動的;
⑤抽逃、轉移資金、隱匿財產,逃避返還資金的;
⑥隱匿、銷毀賬目,或者搞假破產、假倒閉,逃避返還資金的;
⑦拒不交代資金去向,逃避返還資金的;
⑧其他可以認定非法占有目的的情形。
(三)司法判斷
刑事司法的過程就是法官從案件事實尋找應當適用的刑事法律的過程。“這種找法的過程,就是一個法律解釋的過程”。刑事司法裁判離不開法官對刑法的解釋,“沒有法官對刑法的解釋,就沒有刑法的適用”。在刑法發展史上,有些學者曾公開反對法官解釋刑法,“刑事法官根本沒有解釋刑事法律的權力,因為他們不是立法者”,“嚴格遵守刑法文字所遇到的麻煩,不能與解釋法律所造成的混亂相提并論”。
不可否認法官解釋法律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打上個人認識的烙印,但“法官要把案件判下去,首先必須對法律作出解釋。行為人的行為是否構成犯罪、構成何罪必然包含著法官對犯罪以及犯罪構成的解釋,法官事實上必須進行著法律解釋。”法官對案件的判斷又不是恣意的,必須遵循上位法、必須符合法治的精神、必須合乎立法目的、必須體現公平正義和價值平衡、必須與刑法典上下文含義協調統一。法官對刑事法律的解釋既是必須的又是合理的。因此,所謂集資詐騙罪的司法判斷就是法官根據其對案件事實的判斷和對集資詐騙罪法律的理解,判斷行為人是否構成集資詐騙罪的活動。認識集資詐騙司法判斷的本質是法官解釋、適用刑事法律的活動,也就為律師刑事辯護提供的工作目標:說服法官。
從媒體公開報道的案例看,在當前的司法實踐中,集資詐騙罪由于涉及法律關系復雜,案情曲折,證據繁多,司法機關案多人少的矛盾又十分突出,司法人員往往沒有充分的時間研究案件細節問題,而對涉嫌集資詐騙罪的行為人有利的事實和情節往往就是隱藏在細節中,因此雖然集資詐騙無罪辯護率較高,同時集資詐騙罪的有罪判決率也很高,律師顯然沒能說服法官,這有些反常,更需要反思。
二、集資詐騙罪的辯護困境
隨著刑法理論研究的深入和集資詐騙罪司法實踐經驗的豐富,現行法律解釋對集資詐騙罪的規定已經十分詳盡,司法活動基本做到“有章可循”,但仍然不足以保證在司法實踐中可以解決所有爭議問題,特別是在對集資詐騙行為的認定和對行為人主觀上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的認定上還是存在許多困惑之處。法律規定的不確定性,導致控辯雙方在案件審理中對法律條文均做出對己方有利的解釋,一方面導致司法人員適用法律時產生困惑,一方面也導致律師進行刑事辯護時感到迷惘。
(一)“兜底性”表述過多,法律規定欠明確
最高法《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對非法集資客觀行為的規定中,界定了非法集資行為的四個特征,其中,“通過媒體、推介會、傳單、手機短信等途徑向社會公開宣傳”和“承諾在一定期限內以貨幣、實物、股權等方式還本付息或者給予回報”這兩個特征中均使用了“等途徑”、“等方式”的表述。在實踐中這些“兜底性”表述已經引發了控辯雙方的巨大分歧。例如浙江溫州吳順陸等四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集資詐騙案,行為人并未采用司法解釋明確列舉的向社會公開宣傳方式,而是通過親友口口相傳的方式宣傳,是否也符合“向社會公開宣傳”的特征便存在巨大歧見。
在集資詐騙罪的主觀目的的判斷上,司法解釋也用了“其他可以認定非法占有目的的情形”這樣的“兜底性”表述,在司法實踐中也會引發認識上的分歧。
法律條文的確定性越高,司法裁判的準確性越高,二者是正比例關系。法律的“兜底性”條款越多,司法實踐中產生的分歧也會越多,辯護律師對法律規定的立法目的把握不準,便可能在控辯交鋒中處于不利位置。
(二)案情復雜辯點多,組織意見須功力
對于辯護人而言,找到“辯點”并非易事,面對厚厚的案卷束手無策的情景,在律師工作中并不少見。而對于集資詐騙案,案件涉及人數眾多、案情復雜,罪與非罪界限不明,此罪與彼罪僅一念之差,在此類犯罪中不難找出“辯點”。例如在金華吳英涉嫌集資詐騙案中,一審律師發表兩輪辯護意見,共提出十一個方面的“辯點”。集資詐騙罪辯護之難主要是難在如何找全“辯點”,如何組織“辯點”。刑事辯護絕不是“辯點”的胡亂堆砌,律師發表辯護意見是一個論證和說服的過程,要想達到一個良好的效果,就應觀點明確、重點突出、論據充分、論證有力。優秀的刑事辯護人應當有能力組織好案件的所有“辯點”,使整篇辯護意見協調、完整,具有強大的說服力。司法實踐中,某些集資詐騙案的辯護律師并不具備找出案件所有辯點的能力,也不具備把所有“辯點”有機整合的能力,究其原因是缺乏提出辯護意見的基本思路,“思路決定出路”,沒有“思路”就必然找不到“出路”。
(三)職能定位不明晰,證明標準被誤讀
辯護人的職責是根據事實和法律提出對犯罪嫌疑人無罪、罪輕或者從輕、減輕、免除刑事責任的材料和意見。雖說辯護人也有客觀真實的義務,但辯護人的該項義務僅限于在法庭上發表辯護意見應有事實依據,不可肆意亂言,而不是說辯護人所發表的意見必須有充分的證據予以證明。刑事案件“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僅是對公訴機關和審判機關而言。而在司法實踐中,部分律師“高標準”要求自己,力圖證明案件事實是與公訴人指控的事實不一樣的另一個事實,對沒有充分證據證實的觀點不予發表,非但徒增工作量,而且也錯失了維護當事人合法權益的機會。《刑訴法修正案》對“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判斷確定了更易操作的標準,即是否能夠排除合理懷疑。辯護人的職責就是證明公訴人指控的犯罪事實存在“合理懷疑”,即便是沒有充分證據證實“一定是”另一個事實,只要有證據證明“可能是”另一個事實,就可以提出存在合理懷疑的辯護觀點。當然,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并不意味著連懷疑的影子都必須排除,如果允許虛假的可能性妨礙司法的過程,法律就無法有效地保護社會。
三、集資詐騙罪的辯護范式
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辯護權可以通過多種方式行使,既可以自行辯護也可以委托辯護人為自己辯護,而辯護人既可以是律師也可以是其他主體。由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和律師之外的其他辯護人缺乏法律專業知識,在進行刑事辯護時往往千人千面,辯護角度零散重點不突出,辯護方式單一,主要是進行事實之辯,實無討論必要。本文所稱集資詐騙罪的刑事辯護僅是指律師擔任辯護人所進行的辯護工作。既然刑事辯護是辯護人履行辯護職責的過程,那么,提及刑事辯護的概念則必然涉及辯護人職責。依據《律師法》和《刑事訴訟法》,辯護人的職責是根據事實和法律提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無罪、罪輕或者減輕、免除其刑事責任的材料和意見。因此,刑事辯護即為辯護人根據事實和法律提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無罪、罪輕或者減輕、免除其刑事責任的材料和意見的活動。
在刑事辯護的分類上,根據辯護結論來區分,可分為有罪辯護和無罪辯護;根據辯護觀點的內容來區分,可分為程序性辯護和實體性辯護;根據辯護意見的論證對象來區分,可分為事實上的辯護和法律上的辯護;根據辯護觀點是否唯一來區分,可分為確定性辯護和騎墻式辯護。上述分類,究其實質還是從宏觀上研究刑事辯護,僅是解決了“辯什么”的問題,而在方法論層面上,即“怎么辯”的問題卻沒有觸及。從單純的律師實務角度,“辯什么”和“怎么辯”都很重要,所以研究一個具體罪名的辯護范式就顯得特別必要。就集資詐騙罪而言,該罪的辯護范式簡言之即為“一個指導思路,一個中心原則,兩項重點工作”。
(一)一個指導思路:充分運用“排除合理懷疑”證明標準
我國傳統訴訟理論認為,我國訴訟中的證明標準是“客觀真實”。這一證明標準看起來很嚴格,有學者認為這一證明標準的是高于西方國家的“排除一切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的,“‘排除合理懷疑’不承認‘排它性’要求,實際上是認為‘犯罪人是誰’也是不可能絕對確定的,這必然導致在實踐中出現錯案”,但是“客觀真實說”顯然存在著理想主義色彩。“我們的認識可以無限接近客觀事實, 但永遠無法達到與客觀事實的完全一致。法官審理案件的時候, 所面對的是特殊而復雜的事實。法官所審理的只能是過去已發生的沖突或糾紛, 法官要查明的事實也只能是已發生的事實, 這是由法院的職權所決定的。”既然永遠無法完全還原客觀事實,那么在刑事訴訟中堅持“客觀 真實”的證明標準便是存在問題的,所以在實踐中只能對“客觀真實”證明標準“降格”適用,即演化為“基本事實清楚、基本證據充分”的“兩個基本”標準,即便如此,仍然難以明確何謂“基本事實”和“基本證據”。
《刑事訴訟法修正案》確立了“排除合理懷疑”證明標準,增強了司法實踐中的操作性。只要辯方對控方指控的事實提出懷疑,且該懷疑是合理的,控方的指控便不能成立,而不須糾纏于控方指控的事實是否全部是客觀事實,如果不是客觀事實,那么客觀事實又是怎樣的事實這些超出辯護人職責之外的問題。在集資詐騙罪的辯護中,辯護人的基本辯護思路就是提出案件事實存在其他合理可能,在這一思路指導下,辯護人的工作變得十分簡單而純粹:提出合理懷疑,讓公訴人證明“合理懷疑”不“合理”,使辯護方在訴訟中處于有利地位。
(二)一個中心原則:遵循刑事辯護的論理規則
刑事辯護是一項在刑事訴訟規則約束下的專業活動,既要受到刑事訴訟規則的規制,又要體現法律服務的專業性,在長久的刑事辯護實踐中,逐漸形成了刑辯的一般原則。有學者將刑事辯護的原則歸納為“十大原則”,較為全面地歸納了刑事律師在從事刑辯活動中應遵循的一般準則。筆者認為,從方法論的視角,組織、發表具體的辯護意見應遵循以下原則:
1.先事實,后法律
律師作為辯護人的職責是根據事實和法律提出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利的材料和意見。律師在從事刑事辯護中必須尊重客觀事實,脫離案件事實的辯護既是缺乏說服力的,也是違背律師執業的客觀真實性義務的。在事實辨析和法律評析的先后順序上,事實之辯應先于法律之辯,因為,根據法律適用的“三段論”推理,法律規定是“大前提”,案件事實是“小前提”,司法實踐的過程就是通過確定的“小前提”來尋找應當適用的“大前提”的過程,“這一過程就是法律規定和案件事實的耦合過程”。所謂事實不定,法律不明,在刑事辯護中必須先厘清事實,而后再分析應當適用的法律條文。
2.先客觀,后主觀
我國刑法的核心理論系“犯罪構成理論”,一個行為是否構成犯罪的判斷依據便是該行為是否符合具體犯罪的構成要件。在刑事辯護中,無論是罪與非罪之辯,還是此罪與彼罪之辯,總不免要具體分析涉嫌犯罪行為的四大構成要件。客體、客觀方面、主體屬于客觀性要件,主觀方面屬于主觀性要件。在刑事辯護中,應當先分析主觀性要件,還是應當先解析客觀性要件?對于此問題恐怕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答案并不統一。從證明的過程上說,客觀性要件證明相對較易,且主觀性要件往往要靠客觀行為予以印證。“先客觀后主觀,這是構成要件之間的一種基本位階關系。行為是否構成犯罪,首先要進行客觀的判斷,包括構成要件行為、構成要件結果以及因果關系的判斷。”因此,先進行客觀性要件分析,而后再進行主觀性要件解析更加符合人們認識的一般規律,也更有利于體現辯護意見的邏輯性和說理性。
3.先主要,后次要
對于一些疑難復雜案件,“辯點”較多,在發表辯護意見時,應當先發表對定罪量刑有重大影響的辯護觀點,而對定罪量刑作用較小的觀點則推后發表。從人接受信息的規律看,注意力在前期往往較為集中,而且成人注意力集中的時間一般只能持續十幾分鐘,所以先發表重要辯護觀點更有利于法官、公訴人、被告人及旁聽群眾及時抓住辯護要點,保障辯護取得良好效果。
4.先定性,后量刑
量刑是以定罪為前提的,而且量刑意見往往和具體罪名息息相關,相同的意見,對有些罪而言是從輕量刑情節,對其他罪而言就不屬從輕情節(比如自首情節,對此罪不構成,對彼罪就構成)。所以說,被告人的行為是否構成犯罪,構成何種犯罪是量刑的前提。因此,在刑事辯護中,首要任務是辨析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行為應如何定性,在確定構成某種具體犯罪的情況下發表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從輕、減輕或者免除刑事處罰的意見。
(三)兩項重點工作:客觀行為和主觀目的辨析
集資詐騙罪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通過詐騙方式非法集資的行為。在集資詐騙罪的辯護策略上,基本有三個方向:一是罪與非罪之辯。即集資詐騙與民間借貸之辯。二是此罪與彼罪之辯。即集資詐騙罪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之辯。三是單純情節之辯。不論是罪與非罪之辯抑或是此罪與彼罪之辯,辯護的觀點無外乎行為人的客觀行為是否符合集資詐騙罪的特征,行為人主觀上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因此,集資詐騙罪辯護的兩個基本觀點即為客觀行為的考察和主觀目的的判斷。
1.客觀行為
集資詐騙罪的客觀行為須滿足四大特征:第一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第二是使用詐騙方法;第三是非法集資;第四是數額較大。 根據最高院《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集資詐騙罪的行為表現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行為表現基本一致,“集資”的概念即等同于“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的概念。集資詐騙罪的行為必須符合非法性、公開性、利誘性、社會性四大特征,缺一不可。在客觀行為上,集資詐騙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最根本區別僅在于行為人是否實施了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欺騙行為。
從辯護角度看,對集資詐騙罪的客觀方面的認定必須依據該司法解釋的規定做出,辯護人的主要工作就是證明行為人的行為不符合集資詐騙四大特征的某一個或某幾個特征。同時,辯護人要特別重視該司法解釋中對集資詐騙罪的客觀方面的“但書”規定:“未向社會公開宣傳,在親友或者單位內部針對特定對象吸收資金的,不屬于非法吸收或者變相吸收公眾存款”。這一條款屬“注意性條款”,也是集資詐騙罪明確的“除罪條款”,對律師從事無罪辯護有重要意義。
2.主觀目的
集資詐騙罪作為一種特殊的詐騙行為,要求行為人主觀上必須存在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目的,沒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目的的行為絕不是集資詐騙行為。集資詐騙罪行為人非法占有目的的判斷方式不外乎兩種,一種是直接證明,即通過行為人的供述或者其他言詞證據予以證明;二是通過已知事實進行刑事推定。由于行為人有避重就輕、逃避懲處的心理,往往不會主動供述其行為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實踐中直接證明方法并不能得到普遍運用。因此,根據已查明的事實,通過刑事推定的方法來判定行為人主觀上是否有非法占有的目的成為司法實踐中被普遍采用的方法。就此種方法而言,司法機關一直在根據審判實踐進行摸索和完善。在運用刑事推定的方法認定行為人主觀上是否有非法占有目的時,須把握以下幾方面原則:
(1)事實推定可辯駁
推定可分為法律推定和事實推定,法律推定是由法律明文規定的推定,事實推定則是指法院依據某一已知事實,根據經驗法則推論與之相關的訴訟中需要證明的另一事實是否存在。有學者將法律推定又稱為“法律擬制”,或者是“確定性的推定”,是一種必須執行的推定。事實推定乃指由法律規定或者由法院按照經驗法則,從已知的前提事實推斷未知的結果事實存在,并允許當事人舉證推翻的一種證據法則。集資詐騙罪中以推定方法判斷行為人主觀上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均是以已知事實推斷未知事實的“事實推定”。如果說法律推定尚有不得推翻之說,則任何事實推定都是可反駁的推定。
因此,盡管最高院《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沒有明確規定“可辯駁條款”,但是,不能憑此便認為該司法解釋關于“非法占有目的”的推定是不可辯駁的。其一,該司法解釋規定“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可以’認定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此處的用詞是“可以”而非“應當”;其二,該司法解釋規定“此前發布的司法解釋與本解釋不一致的,以本解釋為準”,并未否定“本解釋未規定的,應當依照此前發布的司法解釋執行”,因此《全國法院審理金融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中關于推定“可辯駁”的規定仍然有效。
所以,法律解釋雖然規定只要查明行為人實施了相關行為就可以推定行為人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但該結論是允許行為人提出反證予以辯駁的。“對于有證據證明行為人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的,不能單純以財產不能歸還就按詐騙罪處罰”。
(2)基礎事實未窮盡
既然推定是“從已知的基礎事實推斷未知的推定事實存在”的過程,那么怎樣的“已知的基礎事實”可以推斷出“未知的推定事實”存在則需要經驗法則來判斷。經驗是處于不斷發展的過程中的,社會一直在進步,新鮮事物不斷涌現,老的經驗不斷被新的經驗修正。從詐騙類犯罪的“非法占有目的”的推定經驗上看,1996年,最高院出臺《關于審理詐騙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僅列舉了四種可以推定行為人主觀上有非法占有目的的情形:
①攜帶集資款逃跑的;
②揮霍集資款,致使集資款無法返還的;
③使用集資款進行違法犯罪活動,致使集資款無法返還的;
④具有其他欺詐行為,拒不返還集資款,或者致使集資款無法返還的。
到了2001年,《全國法院審理金融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中增加到七項,而到了2010年,最高院《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則把推定行為人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的事實擴展至八項,其中增加了“拒不交代資金去向,逃避返還資金的”和“資金用于合法經營活動比例小,致使不能返還的”情形,將“明知沒有歸還能力而騙取資金”的情形從具體的“基礎事實”中剔除。可見,在具體推定集資詐騙行為人主觀上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時,司法解釋列舉的情形只是在司法實踐中發現的一部分,“其他可以認定非法占有目的的情形”是必然存在的,但在具體案件中依據其他非法定的七類明確的事實進行此項推定便是值得商榷的。
(3)規定本身待明確
最高院出臺的的最新的司法解釋規定了可以對集資詐騙罪行為人非法占有目的做出推定的八種情形。而這八種情形中,有些規定本身亦需要界定。“攜帶集資款潛逃的”,對于攜帶的金額、潛逃的具體情形,都沒有具體的規定。在中國,攜款潛逃的情形差異甚大,有的是取得集資款后馬上潛逃,有的是發現無力還債后潛逃,有的是將全部集資款攜帶潛逃,有的是攜帶部分款項潛逃。如果這些不同情形一體對待,顯然是不公平的,也是不妥當的。“肆意揮霍集資款的”,揮霍金額與無法返還的金額可能并不對等,因而,揮霍與無法返還的關系,就未必全部存在因果關系。“將集資款用于違法犯罪活動的”、“抽逃、轉移資金、隱匿財產,逃避返還資金的”、“拒不交代資金去向,逃避返還資金的”情形也存在須進一步明確之處。如果要給適格的“已知基礎事實”做出限定,標準即為:查明的“已知基礎事實”是否足以導致集資款無法歸還之結果。這一標準實際已被司法解釋所確定,“在處理具體案件時要注意以下兩點:一是不能僅憑較大數額的非法集資款不能返還的結果,推定行為人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二是行為人將大部分資金用于投資或生產經營活動,而將少量資金用于個人消費或揮霍的,不應僅以此便認定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
由上可見,由于刑事推定技術本身的特性所決定,刑事推定具有天然的“片面性”,甚至有學者明確反對刑事推定,“在研究以及司法實踐中,不少人用‘推定’而非‘推斷’回答行為人犯罪的主觀要件問題。這是錯誤的,因為推定意味著降低證明標準,倒置證明責任。在沒有法律依據的情況下進行推定,違背了法治原則和無罪推定原則”。雖然筆者并不認為刑事推定的方法不可使用,但是,應當正視刑事推定的天然“缺陷”,即便是司法解釋詳細列舉了據以做出推定的眾多情形,但仍然存在即便存在這些情形卻不能做出推定的可能,只要我們辯護律師能夠提出“充分、足夠,使推定事實陷入真偽不明的狀態 ”,便已證明公訴機關指控的案件事實存在“合理懷疑”,公訴機關的相關指控便達不到刑事訴訟所要求的證明標準,指控便不能成立。
(四)探討一個問題:判例在辯護中的作用
對于判例在辯護中應如何使用的問題,實務界爭論不休。有學者認為“我國是成文法國家,法院的判決只是運用法律的結果,而不能作為法律的淵源,不具有普遍的約束力。鑒于此,律師在庭上講判例是不妥當的”,只有“最高人民法院公告上發布的經典案例,律師在辦理案件的過程中應予重視”。對于判例在辯護中具體運用的問題,不可一概而論。對于集資詐騙案件而言,所有的構成要件均被法律或者司法解釋確定,作案手段也基本相同,判例與待審案件可能具有極大相似性,對法院審判有巨大借鑒意義。例如,吳英案中,吳英非法集資7.7億,無任何法定從輕、減輕處罰情節,終審判決死刑緩期二年執行。該案例便可作為辯護人闡述對被告人避免極刑的理由之一。當然,運用案例不是說在庭上空談判例而脫離案件事實,而是借鑒判例的法理精神,指引法官參考判例。
四、結語
依筆者拙見,研究集資詐騙罪的辯護范式并非是希冀得出該罪辯護的程式、范本,而后千篇一律地在司法實踐中予以適用,而是要研究找出集資詐騙罪辯護要點的基本方法,研究闡述這些“辯點”的基本步驟,研究破解集資詐騙案辯護難點的基本思路,為律師同行從事該類案件辯護工作時提供基本指導。因此,集資詐騙罪的辯護范式最基本的內涵應為:在準確厘定案件事實的基礎上,正確辨析行為人的客觀行為表現,深入剖析行為人的主觀方面,梳理出行為人的所有從輕、減輕量刑情節,提出所有公訴方指控的案件事實中的存在的“合理懷疑”,形成符合事實、合乎法律的中肯辯護意見。
感謝閱讀
原創文章,轉載請注明作者與出處
歡迎業界人士賜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