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跑時,看到有挑著番薯的老人走過,停下來買了幾個帶回家蒸了當早飯。父親咬一口嘆了口氣:“現在的番薯,總沒有老家的黃心番薯香甜。”我們的老家在雪竇山區,山里山彎里彎的一個小村莊。父親少年離家求學,后來工作都在山外,所以我們一年中回老家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是老家在我心中卻有著非凡的魔力。
小時候,回鄉度假是我最幸福的時刻。清晨,耳中聽到公雞的啼鳴聲時,與臥房一板之隔的灶間柴火的噼啪聲、米湯在鐵鍋里翻滾的氣泡聲夾雜著飯香、炭火氣接踵而至。這真是召喚起床的利器,一想到灶膛紅亮的灰燼里可能還臥著一條煨得外表焦黃酥脆、里頭雪白軟糯的年糕,飯粒底下許是還藏著兩只有著粉紅色蛋殼的家里的雞頭天剛下的雞蛋時,我就再也躺不住了。
村子雖大,但是村里的婆婆嬸嬸叔叔伯伯們都有一種神奇的本領,一口就能叫出誰家的娃,轉身就抓出幾把自家制的南瓜子、年糕干、番薯鱉,不裝到每一個口袋都塞不進了不讓走人。若說南瓜子尋常,年糕干和番薯鱉可是好東西。年糕干有兩種,一白一黑黃:白的是切成橢圓形的薄片,在大鍋里用砂鹽炒得又脆又香;黑黃的長方形的薄片,比白的更薄,而且是甜的。做年糕干的番薯一般是挑選大個兒的去皮精制,而番薯鱉則是挑選個兒小的“下腳貨”擱在炭火邊烤制,但兩種小食的味道是不同風格的美,難分伯仲。
奶奶家的番薯地在屋后竹山腳的斜坡上,就一小片,田埂上卻很招搖地長過一棵高過成人頭頂的大茶樹,奶奶每年都采這棵大茶樹的葉子自己制茶。有一年天時巧合,大茶樹居然在離清明還遠的時候就抽出了芽,把奶奶高興得不行。那年的茶,據父親說是他這輩子喝過的最好喝的茶。可惜的是,我懂事后就沒見過這棵大茶樹,只看過被野豬踐踏得一塌糊涂的番薯地。番薯甘甜,山上的小動物們也懂,刺猬、兔子們偷吃點兒也罷了,最可怕的不速之客就是野豬,它們光臨過之后,地里的東西基本就完蛋了。村里有個當獵手的叔叔就經常去打野豬,他和父親交好。每次父親回去,他總要帶點兒野味來讓父親嘗鮮,有時是角麂,有時是野雞,也有野豬,最多的是野兔。他說山里的野兔多得不得了,就跟養的一樣,想吃了隨時就能抓一只兩只。
那時候最愛跟著大孩子們上山,山里似乎每一個季節都有野果子吃,覆盆子、阿公公、毛栗、刺糖瓶……實在沒有果子,連野草也有滋味。采了就到溪坑里去洗洗吃,邊吃邊翻石頭找小魚小蝦小蟹和螺螄,找到了就手一捏急吼吼地往家趕,螺螄和小蟹多半沒事,小魚和小蝦少有幸免于難的——因為緊張,手捏得緊緊的,到家都快捏熟了。但最讓我震撼的抓魚事件是我爺爺創造的。爺爺是村里的釣魚高手,他72歲那年的一天下午,又來到小河邊,十幾條小石斑上鉤后,魚竿一沉,他知道遇到了大家伙,來回遛魚把自己遛累了魚還精神百倍。爺爺是個倔脾氣,干脆抱著魚竿躺在地上,和魚耗上了。幸虧一位鄰居小朋友路過,目睹了這一“人在岸上躺、魚在水里掙”的奇景,連忙趕回來喊父親才救了爺爺。魚拖上來一稱有五斤多,這天,奶奶做了一桌豐盛的魚宴:魚頭燉豆腐湯、中段配筍絲干菜、魚尾紅燒……魚湯鮮美,魚肉豐腴嫩滑帶著一絲絲甜味,每次想起都讓我忍不住大吞口水。
長大以后,紅塵俗事多,親友們也大多移居城中,回老家的機會漸少。但每年春天的時候,總會收到來自老家的各種筍制品,筍的類別也五花八門。一年之中,隨手打開一罐,春天雪竇山的味道和親人們辛勤勞作的畫面,伴著滿腔的愛意撲面而來。而我在一次次行走于雪竇山道上,出于種種原因遠望家門而不歸時,亦會想起年少時這座大山給予我的無盡歡樂。有很多人為它的秀美山川和佛國勝境而來,但對于我,記憶深處那煙火味濃郁的雪竇山更讓我貼近。
人們常愿“擇一城終老”,其實,擇一山終老也是不錯的選擇。當我年邁,擇雪竇以終老。在老家,沒有圍墻的老墻門里,聽聽音樂喝喝茶,重溫一番少年時的故事。在涼薄的秋晨搬一把椅子在院子里坐著,看陽光如何從翻涌的云霧中躍出點亮每一片山林;在暑氣蒸騰的夏日黃昏感受燠熱隨夕陽西下。竹間涼風習習,天上群星煜耀,鄰居的孩子們歡笑著從我面前跑過,我拉住他們,取出一罐保存得好好的親手制的年糕干、番薯鱉,把他們的口袋裝得滿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