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小時候吃日料自助時,不論之前吃得多飽,最后總習慣點一份冷蕎麥面,蘸上面露,涼爽又舒適。盡管父母總會說:“吃面食很快就把肚子撐飽了,太不劃算!”,我卻總不能免俗,仿佛是自己特有的結尾儀式一般。
雖然當時我并沒有太多關于日本料理的深入了解,覺得無非就是各種生魚片而已,但對蕎麥面的熱愛,卻已“情根深種”。縱然后來吃到備受好評的日式拉面或烏冬面,蕎麥面在我心中的地位,仍未動搖分毫。
蕎麥是日本本土的谷物品種,772年元正天皇下“勸農詔”,將蕎麥納入栽培名單,以作為饑荒時的儲備糧。但這種外殼堅硬、風味苦澀、口感粗糙、制作困難的谷類,因缺乏麩質,導致黏合度差、難以成形,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只能制成粥、年糕或團子等。
關于蕎麥團子怎么變成蕎麥面,有一種說法是在13世紀時,臨濟宗禪師圓爾辯圓來到宋朝求法,將中國的面條與甜食制作技術引入日本,并應用在日本本土谷物蕎麥上。
可以說,日本人吃蕎麥面的歷史,是從寺廟開始的。京都作為當時的政治、文化、宗教中心,理所當然地成為了蕎麥文化的中心城鎮。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蕎麥面都只是京都寺廟的專利,人氣遠不及口感軟糯、易于制作的烏冬面。
直到江戶時代,蕎麥面文化才在江戶(即東京)迅速發展起來,原因大抵有以下三點:
于是,蕎麥面與壽司、天麩羅一道,迅速成為當時江戶人最喜愛的食物品類,并有“江戶三味”之說。至江戶后期,東京已發展出約3000家“蕎麥屋”。至今,蕎麥面依舊是東京人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由于江戶生活節奏快,人們更追求實惠而非休閑體驗,因此“立食”文化大行其道,如今“立食蕎麥面”都依然是日本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雖說叫做“蕎麥面”,但其實并非完全以蕎麥粉打造,多少總要根據特定比例,摻入少量面粉。蕎麥主要提供芳香,面粉則調節口感、提供黏性。蕎麥比重愈高,個性就愈強烈,制作起來也愈發困難。
每家蕎麥面店都有獨到的配比,店家的風格主要由此決定。有種觀點,認為“面粉-蕎麥比”達到2:8時是黃金比例,稱“二八蕎麥面”;頂級的蕎麥匠人,則可能將這個比例提高到1:9乃至1:10,以高超的技藝來糅合面團,強化蕎麥風味。
由于蕎麥的特性,蕎麥面的制作難度要比烏冬面或拉面要高得多,是一項非常考究師傅技藝的工作,每個環節都需要經過長時間的磨煉。日本的蕎麥面界流傳著一句俗話:“切面三日,搟面三月,揉面三年”,表示將干燥松散黏性差的蕎麥面揉制成團是最困難的工藝。
事實上,如今不少蕎麥面老鋪都已在部分環節引入機械輔助,既能大幅提高產量,亦不會降低實際品質。因此,無需過度糾結于是否“純手工”,匠人精神并不在于恪守最正統的技術,而在于竭盡所能,用心將最高品質的料理呈現給客人。
一般來說,蕎麥面可分為冷食與熱食兩種吃法。無論冷熱,核心要義都是突出蕎麥面的順滑口感與清雅芳香。
冷蕎麥面煮熟后,需用冰涼的流水冷卻,放置在竹制的籠屜上呈現,稱“籠屜蕎麥面”。品嘗時通常蘸食“面露”,這是一種以柴魚昆布高湯為基底,加醬油等調配而成的調味汁。除面露外,還可以將山葵、生鵪鶉蛋、蔥花、海苔等同面露均勻混合,一同蘸食。
吃完冷面后,通常會附上一杯煮面水,有些像中國人吃餃子時的餃子湯。用這煮面水來沖兌剩余的面露,飲下后自內而外都暖和起來,與我們“原湯化原食”的理念倒是異曲同工。
熱蕎麥面則采用湯面的形式,湯底同樣以面露為基礎,再行調味而成。相比著意突出涼爽彈牙口感的冷蕎麥面,湯面更側重于展現湯底的風味。“蕎麥面+面露”的基本二元組合,搭配不同的“澆頭”,便能迸發出千變萬化的美味。
蕎麥面有不少經典配料,但總體來說,會根據時令進行調整。最有代表性的無疑是天麩羅,其金黃香脆的口感與爽口順滑的蕎麥面形成鮮明反差;湯面則以“鴨南蠻”最為獨特,鴨肉浸入湯中,加上與鴨肉最對味的大蔥,在冬季溫暖身心;此外,隨著時代的發展,也出現了咖喱蕎麥面、蕎麥面壽司乃至蕎麥火鍋等新吃法。
盡管在日本流傳著“關東蕎麥,關西烏冬”的刻板印象,但其實京都人吃蕎麥面的歷史遠比東京來得悠久,畢竟蕎麥面最早是從京都的寺廟中誕生的。甚至,在京都能找到全日本最古老的蕎麥面店“本家尾張屋”,至今已有550余年歷史。
1465年,本家尾張屋的始祖離開尾張國(今名古屋),來到京都,創立了這家歷史悠久的蕎麥名店。不過,如今以蕎麥面著稱的尾張屋,在其建店伊始卻是一家菓子鋪(點心店),制作各色蕎麥點心。
盡管本家尾張屋有500多年的蕎麥點心制作歷史,但直到第13代傳人創造出“蕎麥餅”,方才奠定了他們在該領域的權威地位。這是一種以蕎麥面團來包裹紅豆餡并烤制而成的和果子,問世后迅速風行,成為人們前往寺廟參拜時,必須攜帶的便當與祭品。
1700年左右,尾張屋投入蓬勃發展的蕎麥面事業中。憑借深厚的制作蕎麥產品的底蘊,尾張屋后來者居上,迅速成為京都蕎麥面行業中的佼佼者,甚至得到皇室的認可,成為“御用蕎麥司”。事實上,在當時生產蕎麥面普遍都是菓子鋪的工作,卻由烏冬面店來烹煮、售賣可直接食用的熟面。
時至今日,本家尾張屋已傳承至第16代,目前主打由第14代研發的“寶來蕎麥面”。將冷蕎麥面放入多層漆盒之中,搭配車蝦天麩羅、海苔絲、煎蛋絲、鹵香菇、白芝麻、蔥花、山葵泥、蘿卜泥等8種配料。每吃一層,都可改換配料組合,口味常變常新,根本停不下來。
江戶時代之后,蕎麥面成為最有代表性的江戶食物之一,東京人吃蕎麥面的文化也大致始于此時。如今東京的老牌蕎麥面店,大抵可分為三大流派:
個人偏愛蕎麥風味濃重的類型,因此特別推薦位于神田的“藪蕎麥”。
明治時代,神田地區有一家知名蕎麥面店“蔦屋”,由于靠近一大片竹林,因此被俗稱為“藪側(鄰近竹林)”。1880年,堀田七兵衛盤下“藪鄰”,并直接引用這個名字,將店名改為“神田藪蕎麥”。
作為風格最突出的蕎麥面老鋪,“藪蕎麥”的面粉-蕎麥比達到了驚世駭俗的1:10。以常規思維度之,當蕎麥粉的比重高到這個程度,口感必然相當粗糲,說不定吃來還會發苦。雖確實達到炫技的目的,但無論如何都稱不上好吃。
然而,“藪蕎麥”不僅散發出濃郁的蕎麥芬芳,卻也同樣具備順滑至極又筋性十足的口感。可以說,既發揚了蕎麥清新雅致的嗅感,又以高超的技藝彌補了蕎麥在質感上的天然欠缺。
江戶前蕎麥面的經典搭檔,無疑是天麩羅。代表性品種包括車蝦天麩羅、以及以小顆食材調和粉漿后炸成的“搔揚”。冷冽柔潤的蕎麥面,與熱乎酥脆的天麩羅幾乎是對立面,如陰陽般完美互補。如果選擇熱湯面,則天麩羅的外皮被泡軟后,又是另一種風味。
說到熱蕎麥面,不得不提鴨南蠻蕎麥面。日本文化中,鴨子和大蔥似乎始終孟不離焦,燒在一起相當對味,民間甚至有“鴨子背蔥來”的典故,即“好事成雙”的意思。
蕎麥面在誕生后的數百年內,雖作為一種高格調食物而存在,卻并未脫離其庶民小吃的定位。盡管日本消費水平不低,日本人卻始終對庶民小吃抱有敬意,以職人精神將其精品化、高端化。有人制作,也有人愿意買單,產業閉環完備。
不禁思索,什么時候,我們能在市場上見到一碗不計成本、只求品質的蘭州牛肉面?既能實現其可能達到的最高境界,又不用擔心叫好不叫座的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