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兵
最初看到陳身道先生的篆刻作品是在“中國篆刻網”的鳥蟲篆四家展,除陳先生外,另三位是韓天衡先生、吳子建先生和徐云叔先生,中國篆刻網做了一回好事者,展示四家之作并請網友于四家之中評定二一,成為當時網絡篆刻界熱門話題。
當代中國印壇涉及鳥蟲篆刻的印家甚多,亦不乏有較高成就者,然而要細選數家,四位先生實是公認之最合適者,其原因,一則是四先生操此技時間之長為當代之最;二則四先生成就突出且自成面目,其獨樹一幟的鳥蟲篆踏石印史留痕深刻。比較有意思的一點則是四先生均來自海上,海上印壇素有中國篆刻半壁江山之說,當代似乎不及以往之盛,因為海派的傳統以雅正一路為主流,缺乏當今印壇流行的展覽體奪眼球印風基因,每年入國展的占比數也并不絕對占優。然而從鳥蟲篆一脈來說,上海不僅依然占全國半壁江山,甚至有愈來愈強的趨勢,之所以如此,乃因四位先生成就突出,并培養出眾多的海上鳥蟲篆高手。在四位先生之中,韓天衡先生印風華麗霸悍,既顯示自我的霸主地位,又契合眾生所好,是較強的海派遺風。其余三位先生則無一例外地低調,不顯山露水。然而此次在印道江湖上贏得更好口碑的是吳子建先生,吳子建先生像一個傳奇,在此次網絡展之前,吳先生隱身印壇數十年,知者甚稀,然而再露真容,其高古典雅的鳥蟲印美得令人窒息,引起虛擬世界的一片贊譽之聲。徐云叔先生則穩健厚重端莊,不以物喜寵辱兩忘,贊或者不贊先生都在那兒。陳身道先生更是低調者中的低調者,然而印風精美絕倫,令人過目而不能忘。“藐姑射之山,有仙人居焉。肌膚如雪,綽約如處子”,如果一定要形容一下陳先生的印風,我就想起莊子的這段話。先生印面中的每根線條,每個間架,每個章法都精至巔毫,法度之外更兼超凡與脫俗,兩者原本相悖,在陳先生處則意外地和諧統一。
陳身道先生六十年代初即入郭若愚先生門下求學問道,郭先生是大學問家,于古文字、書畫印、古錢幣等領域均深有研究,曾為香港《大公報》撰寫專欄文章《篆刻史話》近五十篇,后增加二十余篇在香港結集出版,對明清至民國年間的印學考證及鑒賞探幽發微,鞭辟入里,極有見地。與王北岳先生的《印林見聞錄》有異曲同工之妙,堪稱明清以降印史考鑒雙璧。郭若愚先生能印而不常作,印學修為一流。陳身道先生初涉篆刻就能得到郭先生的指點,其機緣之厚、起點之高為印學眾生所艷羨。陳先生踏入篆刻藝術之門早于十五歲,暗合孔子“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之說。藝術家都重視“第一口奶”,陳身道先生的“第一口奶”營養豐富,那是毋庸置疑的。陳身道先生在郭先生家中,不僅得到先生在書畫印及古文字等方面的悉心指點,更結交了一批當時上海的印學同道,鳥蟲篆刻四家展中的吳子建、徐云叔就是陳身道先生少年時期的印友,相交逾半個世紀,于今共同成為印壇的傳奇。而韓天衡先生則是陳身道先生加入西泠印社的推薦人,陳先生對韓先生的感謝是寫在文章里的。所以,上海印壇結隊出現鳥蟲篆大家,并不是偶然的,而是這批印人數十年印學砥礪后的集中爆發。
陳身道先生成名于八十年代,是改革開放后的第一批藝術家,幾十年的印壇耕耘,獲得全國大獎無數。然而如吳子建先生一般,陳先生其實也不為人所知,真正令陳先生在全國知名,可能還是因為石開先生。石開先生在2008年底受命為人民出版社 《中國美術60年》 一書遴選篆刻家25人,擇其代表作品入編此書。在全國范圍內以60年的跨度來選擇25名篆刻家,其難度是不言而喻的,而石開先生做到了,選出的篆刻家出乎意外的少有質疑,圓滿完成了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后來石開先生公開了他的三條選擇標準:“一、作品置之篆刻史,要看出創造的力度。二、作品要達到審美的高度。三、作品要有數量和整齊的深度。一切以作品說話,至于資歷、影響等作品以外的因素可以不顧。”按照這三個標準,他的名單中就有陳身道先生,他對陳先生的推介語是:“陳身道1947年生。上海科學院某研究所工程師。因為他為人低調,許多同道中人都感覺陌生。他以古裝飾類文字作篆刻創作的支點,通過精密和夸張的變化整合,創作出一種極精工極典雅的審美圖式,試圖告訴人們篆刻審美的開拓有著無盡的可能性。他的邊款略失老到。”石開先生的眼界開闊,評語簡潔精準,筆者最為佩服的是石開先生一眼看出陳先生工穩鳥蟲篆刻中的創新性,因此25人名單中大多是流行寫意印風,陳先生則成為工穩印風的代表。
石開先生這段評語值得展開說一下。首先,陳先生身為科研人員,是典型的理科生從事藝術創作,與傳統的文人觀念略有不同。中國傳統文化向來是重文輕理,藝術創作被片面地視作文科生的專利,文人有浪漫的基因,工科男被貼上僵硬的標簽。其實,書畫印藝術家中歷來不乏理科生的身影,西泠印社的創始人之一王福庵先生“早歲以其精擅之算術及測繪技術服務于鐵路”,是個不折不扣的理科生,然而其篆刻藝術兼參浙皖兩派并上追秦漢,于整飭之中見蒼古,踵接西泠八家余脈,一振而為新浙派的領袖人物。這樣的藝術家豈可以文理科來分別視之? 陳身道先生即福庵先生之屬類也。陳先生曾撰寫 《篆刻與科研》 一文,其中有這樣一段話:“科研需要嚴密的邏輯思維,篆刻則需要豐富的形象思維。但是,缺乏形象思維的科研產品或許是品位低下的,而缺乏邏輯思維的篆刻作品可能是章法混亂的。所以,科研和篆刻可以互相彌補。”對此問題作了較清晰的闡述,也為自己作為科研工作者而從事篆刻藝術創作正了名。
更重要的是石開先生這段話:“他以古裝飾類文字作篆刻創作的支點,通過精密和夸張的變化整合,創作出一種極精工極典雅的審美圖式,試圖告訴人們篆刻審美的開拓有著無盡的可能性。”石開指出陳身道的篆刻創作來源于古裝飾類文字,是對古裝飾類文字的印化,其創作出的審美圖式是對篆刻審美的開拓和創新。不過陳身道先生的創作支點不僅限于古裝飾類文字,更包括圖形和紋飾,特別是青銅器紋飾的運用幾乎可以說是陳先生的首創。另外,雙線 (也即空心線) 的應用古人偶爾見用,而真正較大量有意識的設計使用,也是從陳先生開始的。
關于藝術的傳統和創新,陳身道先生非常欣賞韓天衡先生的這句名言:傳統萬歲,創新是萬歲加一歲。陳身道先生認為這句話至少道出了二層意思:一是傳統的重要性,任何脫離傳統的所謂創新都是無本之木;二是指出了創新的艱難,必須積累了深厚的傳統功夫,才能出新。篆刻亦如此。陳身道先生是將漢印的臨創法變化運用,創造性地將青銅紋飾變形印化,既得印章之高古氣,還別創一格,豐富了印學的取徑,就是在萬歲上加一歲。下面筆者擷取陳先生數印,來揆探陳先生印學創新之淵藪。
一、“壬寅 (虎)”
一方氣息淵雅的青銅器紋飾印,如果不是陳先生指點,筆者即便看到栕父乙壺,也未必能將兩者聯系在一起。以栕父乙壺上的虎形紋飾幻化成這樣一方肖形印,說明陳先生善于吸收金石古器的養分,且造型能力過人,具有科研工作者嚴謹的理性思維和藝術家的感性發揮。按照郭若愚先生對陳先生的評價,就是“真能者無所不能也”。
二、吉羊
羊通祥。這方印雖然只有簡單的兩個字,但卻從己觚圖案等諸多資料里提煉出原素,進行變化組合而成,印面疏密有致簡潔明了。印化手段高明,還是陳先生嘗試雙線運用的一方作品。
三、千秋萬歲
陳先生取材廣泛,這方千秋萬歲就是受漢“日利千萬”錢范的啟發而成。錢范的千萬二字,隨意而生動,千字的一橫兩頭翹起,少見,卻生動有趣。陳先生另造秋字和歲字,與千萬相諧調,說來容易,要成就這副模樣,大不易。因為“千”字太精彩,陳先生慧眼識珠,配篆成功,創作出一方成功的印作。創作需要靈感和激情,這個俏皮的“千”字就是。
四、長樂未央
此印文字來自漢“單于和親千秋萬歲安樂未央”磚,磚文字形稍長,將其變方,長字磚文里無,陳先生照其風格造一個,與另外三字如出同門,令人佩服。線條的交界處,在平面上營造出立體的形態,這是陳先生對古文字的審美提升,別出新意。
五、碧池
碧池印的創作是受瓦當“粱宮”的啟發,陳先生自言是機緣巧合,粱字左上的三橫只要加一豎就是碧字的玉部,右上部的“刅”,稍作變化就成為“碧”字里的“白”,而“粱”下“米”字的長橫正好作為“碧”字“石”部的長橫,有了以上的基礎,“池”字的設計也就水到渠成了,瓦當的二顆乳丁用來填補碧池印的空檔,生動而有趣。這方印天趣橫生,是陳先生得意之作。
六、劉說
是印從湖南博物館古璽印集中的一方白文鳥蟲篆印 (下圖右) 脫胎而來,變白文為朱文,化單線為單雙線混用,為陳先生合作。雙線在篆刻中的應用,目前還鮮見,以前方介堪先生曾偶用,方先生在刻鳥蟲篆印時,往往鳥頭采用雙線,而鳥身仍采用單線。一方白文鳥蟲篆印,在陳先生刻刀下變化成一方朱文雙線鳥蟲篆。
七、劉斌
劉字直接取自新出土的漢鳥蟲書劉犯印,稍作變化,劉字右邊刀部變單線為雙線,恰似動物的尾巴,粗壯而有力,斌字需按劉字的書寫特征配篆,斌字的止部與劉字的金部猶如一對動物在舞蹈,十分有趣。此印為陳先生單雙線混合運用于白文印的得意之作。
八、王偉生命
此印據陳先生所述完全脫胎于河北滿城中山靖王劉勝墓出土的銅壺甲壺壺蓋錯金銀書銘文,現將銘文呈圖,讀者如有興趣,可從銘文和陳先生印作之間作比較分析,看陳先生是如何從銅壺銘文中汲取養料的,藉此也可知曉,說是借鑒汲取,沒有深厚的傳統功底,好資料放在面前也未必有本事拿到手。這也是陳先生對傳統和創新的最好解讀。
以上八方印章借鑒面甚廣,有商周青銅器紋飾、裝飾性文字 (主要是鳥蟲篆),也有瓦當、漢磚甚至錢范,當然漢印鳥蟲更是不可或缺。這些印未必是陳先生代表作,然而每一方都浸淫著他探索的心血,顯示出先生深厚的學問功夫,而其對青銅器紋飾的印化、雙線的運用,對今后的印林也有啟發。
工穩印創新難,陳先生的印,不僅工穩無出其右,創新更是自成一格,超凡脫俗,淵雅高古,如姑射山中人。這一切只能來自于學問、思考以及文理兼容的創作天賦,舍此,無由到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