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釧兒是王夫人四大丫鬟之一。這個女孩出場不多,但是個性非常鮮明,是規(guī)矩森嚴的大觀園里,一個性感、大膽、俏皮的特殊人物。
我們記得金釧兒,首先是她對寶玉的挑逗:“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我曾反復分析過,這是調(diào)侃、是戲弄,而不是引誘。因為賈政王夫人就在一墻之隔,金釧再大膽也不敢在這時、在這里勾引寶玉,而寶玉也絕不敢在此時、在此地吃金釧嘴上的胭脂。
下一次也是在王夫人身邊,寶玉向金釧兒百般挑逗,金釧兒午倦正濃,懶得回應。她拒絕的方式也有點“不正經(jīng)”:“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里拿環(huán)哥兒同彩云去。”寶玉向來是不管閑事的,對賈環(huán)的戀愛、或者偷情、或者下流并不感興趣,更不會懷著“捉奸”的心態(tài)面對。這個建議,完全是金釧兒的理解:一個女伴在與男朋友戀愛,慫恿小孩子去偷看或者搗亂。
金釧兒并沒有惡意。但是無可否認,即使用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金釧兒也多少有幾分“不正經(jīng)”,絕不是中規(guī)中矩的。她的相貌如何,書中沒有描寫,但用“言語輕薄”來形容她,想來沒有人會不同意。
書中寫過:“素日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妝艷飾,語薄言輕者,故晴雯不敢出頭”,晴雯因此一直回避王夫人。但是晴雯能夠回避,金釧兒怎么回避?王夫人身邊的丫鬟,就有她最討厭的“語薄言輕者”,她怎么一向不加以管束?
麝月曾教訓春燕的母親:“便是你的親女兒,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罵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們打得罵得,誰許老子娘又半中間管閑事了?都這樣管,又要叫他們跟著我們學什么?”丫鬟跟著主子、小丫鬟跟著大丫鬟,除了服侍之外,還有學規(guī)矩,是對自身素質(zhì)的提高。
但是金釧兒跟了王夫人十來年,卻偏偏學成了王夫人“最嫌”的“語薄言輕”,除了她自身的先天性格之外,誰的責任最大?難道不是王夫人教導無方嗎?
王夫人的教導無方,也不是在金釧兒一人身上得以表現(xiàn)。另一個大丫鬟彩云(有的地方寫作彩霞,也有讀者認為是彩云彩霞兩個人)與賈環(huán)戀愛,到了偷東西私相授收的地步,而“太太也不大管這些事”,連自己的東西都管不了。
有讀者曾給我留言評論:王夫人縱容彩云(彩霞)與賈環(huán)戀愛,是希望庶子越來越下流,以保全寶玉的地位。這顯然是宮斗戲看多了的胡言亂語。庶子也是主子,跟一個丫鬟戀愛(當然,那時代還沒有這個詞語),實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賈母就曾說過:“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似的,那里保的住不這么著”,對賈璉與仆婦的偷 情給予充分理解。
但是換了女方,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司棋與表弟戀愛,被發(fā)現(xiàn)后,最怯懦的迎春就敢這樣說:“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還十分說情留下,豈不連我也完了?”完全拒絕說情。如果王夫人縱容自己的丫鬟與少爺戀愛,一旦事情敗露,丫鬟聲敗名裂自不必說,王夫人也難辭其咎。
不是利用丫鬟來陷害庶子,會不會是王夫人護短,明知道自己的丫鬟有錯,也不肯承認和責備呢?就像王熙鳳,明知道來旺的兒子不成器,但因為來旺夫妻是自己的心腹,寧可毀了彩霞一輩子,也是幫助來旺婦得到這個漂亮的媳婦。
可是換了王夫人,又不是護短。如果護短,至少在打了金釧兒一巴掌之后,不會馬上把她攆出去,而是多少留點體面。另外,在“嫌隙人有心生嫌隙”一回,她也分不清陣營,幫著邢夫人折辱自己最可靠的下屬王熙鳳。而抄檢大觀園,更是敵我不分、親痛仇快的昏招,逼得一直努力向她靠攏的探春當眾反目:“只管去回太太,只說我違背了太太,該怎么處治我去自領(lǐng)。”
王夫人并沒有護短之意,只能說她管教不嚴、馭下無方,才養(yǎng)成金釧兒“語薄言輕”的習慣。到與寶玉的對話被她聽到,她又輕罪重罰、不留情面,把金釧兒當場攆了出去,根本不管金釧兒所說:“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
當然,王夫人攆金釧兒,只是開除公職,不是判處死刑。以王夫人的理解能力、想象能力,她也不會預見到金釧兒見不得人,就真的會跳井而死。她只知道“我通共一個寶玉”是珍貴的,根本不知道別人也有尊嚴,也有驕傲,更不知道一個小丫鬟的尊嚴也如此珍貴,甚至可以比生命更珍貴。
王夫人本意,并不是想讓金釧兒去死。但是金釧兒的死,王夫人難辭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