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金陵十二釵之一,賈蓉之妻。她是營繕司郎中秦邦業(yè)從養(yǎng)生堂抱養(yǎng)的女兒,小名可兒,大名兼美。她長得裊娜纖巧,性格風流,行事又溫柔和平,深得賈母等人的歡心。但公公賈珍與她關系曖昧,致使其年輕早夭
似有若無的秦可卿之一:從鴛鴦殉主說開
我平日讀《紅》后四十回極少瀏覽。這次作文,為慎重計,翻到一百十一回《鴛鴦女殉主登太虛》一節(jié)文字。這節(jié)文字,和其余回應第五回應“太虛幻境”金陵十二釵“判詞”及十二支“曲子”的文字,都有些“圖解”的味道,確實不像巨匠大師手筆。如出之于別位作家,是上乘文字。歸之曹翁,就近似未竟之稿的“小兒科”了。茲事至為復雜,一時難有定論。這里只說“鴛鴦殉主”,投環(huán)自盡:
可憐咽喉氣絕,香魂出竅,正無投奔,只見秦氏隱隱在前,
鴛鴦的魂魄疾忙趕上,說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個人
道:“我并不是什么蓉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鴛鴦道:
“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么說不是呢,”那人道:“這也有個緣故,
待我告訴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宮中原是個鐘情的首座,管
的是風情月債,降臨塵世自當為第一情人,引這些癡情怨女早早歸
入情司,所以該當懸梁自盡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歸入情天
,所以太虛幻境癡情一司竟自無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經(jīng)將你補入,
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來引你前去的. "鴛鴦的魂道:"我是個最無
情的,怎么算我是個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還不知道呢 .世人都
把那淫欲之事當作`情'字,所以作出傷風敗化的事來,還自謂風月多
情,無關緊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樂未發(fā)之時便是個性,喜怒哀
樂已發(fā)便是情了.至于你我這個情,正是未發(fā)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
一樣,欲待發(fā)泄出來,這情就不為真情了." 鴛鴦的魂聽了點頭會意,
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這段文字讀完,便見“秦可卿”三字確是問題。這也是我大段引述的起因。或日:不是明寫了“秦氏可卿”四字、有姓有名等于“秦可卿”三字嗎?然則,這四字句讀也可做“秦氏、可卿”,所指或為二而非一,終究還是似有若無“秦可卿”,況且,這段文字的確“小兒科”,別的不說,只說幾句“情論”,便大違警幻仙姑“皮膚濫淫”與“意淫”的玄言妙道。她老人家對賈寶玉說:”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接下去一番生發(fā)議論:
浮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奸淫者,不過悅容
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
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如爾
(按:指寶玉),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
“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
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
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誕,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警幻以幻求真,借淫說法,這里表述的是“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的一種生命狀態(tài)、精神企求。此意暫難說清。這里只說前文所引自稱“可卿”的那位“警幻之妹”幾句“情論”,對其姊“淫論”之玄言妙道,領悟極少。相反,那位“可卿”所謂“情“之一字,喜怒哀樂未發(fā)之時,便是個性;喜怒哀樂己發(fā),便是情了的“情論”,王希廉等“三家評本”早已批日:“此書演性理,以《大學》《中庸》為主骨、看此可知已,而絕不墜障理,”今人蔡義江先生亦考出所本,乃《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中節(jié),謂之和”,朱熹集注:“喜怒哀樂,情也,其未發(fā),則性也,”(見浙江文藝出版社,蔡義江校注《紅樓夢》,1488頁)我對宋儒性理之學一竅不通,不敢置喙,但那位“可卿”說的和她家令姊說的不是一回事,大體還能體察得出,況且,她硬要和鴛鴦套近乎,說什么“你我這個情正是未發(fā)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欲待發(fā)泄出來這就不為真情了”,全不合實際。說鴛鴦是“未發(fā)之情”像“花的含蕾”,尚可。做為警幻之妹的可卿,早已和寶玉“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兒女之聲’“柔情繾綣,軟語溫存”,達到了“難解難分”的水平。(見第五回)可謂“發(fā)泄”得淋漓盡致,哪里還有什么“一絲一毫”“未發(fā)之情”及“花的含苞”?而仙姑此種策略操作,正是為了達到“警幻”之目標,所謂“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然如此,何況塵境之情哉”!如果像那位“可卿”自稱尚是“未發(fā)之情”、“花的含苞”,和寶玉根本沒有那么回事,則洋洋灑灑第五回著名的“神游太虛”,豈不是寫了等于白寫,擴而言之,曹雪芹一部大書也等于白寫。因為,這書的策略操作目標亦在以“可卿”而“警幻”也。
由此可見,“鴛鴦殉主”所與對話之“可卿”,是這位剛烈女子、忠婢義仆心目中的“可卿”,是她以自己“未發(fā)之情”造出的“含花的苞”神祗偶像,直白言之,是“假可卿”,非“秦可卿”,當然,做為瀕死之際鴛鴦的幻覺、心理現(xiàn)象,應當說符合鴛鴦性格,寫得好,但要與“秦可卿”三字對外入座,
似有若無的秦可卿之二:到底有沒有秦可卿
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把榮、寧兩府爺爺、奶奶們,介紹得至詳至盡,男女老少,伯仲叔季,姑嫂妯娌,逐一說得明白。獨獨說到“(賈)珍爺?shù)股艘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后,沒話了。咬文嚼字,有一趣存焉。前文講寧、榮兩公,都是生的“兒子”;寧公“兒子”生的還是“兒子’’;再生也是“兒子”,即賈珍。可見“兒子”之于寧國府并非稀有品種,怎么到了賈珍生賈蓉,卻冒出一句“倒生了一個兒子”?“倒”字,意外也,難道賈珍不該生兒子手?話中有話,不該生而生,超出常規(guī),是為“倒生”。這個“倒生”的賈蓉,十六歲了,冷子興偏偏不說他娘的姓氏及來歷,也不說她媳婦的姓氏及來歷,她娘的事,暫時不論,沒說她媳婦,如果認為是因為賈蓉十六歲,尚未娶妻,則既違舊年習俗,更未理解曹翁“妙手空空”之微言大意:不寫之寫,寫猶未寫,全
看讀書人如何領悟耳。
所以,第五回“因東邊寧府中花園內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是日先攜了賈蓉夫妻來面請”賈母及邢、王二夫人賞花,尤氏、秦氏自“空空”中聯(lián)翩而降,乃冷子興口沫飛濺一番演說之欲說還休,余音繞梁。“賈蓉之妻秦氏”即“賈秦氏”正式出場,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們這里有給寶叔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與我就是了,”未待老祖宗賈母史太君表態(tài),這位賈秦氏隨即發(fā)話:“嬤嬤姐姐們,請寶叔叔隨我這里來。”于是,漸入佳境,人熟能詳,不必重述。總之,這一回中,“秦氏”二字,共出現(xiàn)十次,“可卿”二字,僅出現(xiàn)三次。但由于曹翁筆墨渲染,云霧詭譎,“秦可卿”梟梟佳人居然由字里行間乘風而降,扎根人心,春夢長長,揮之難去,其實,細細檢尋,何曾有過什么“秦可卿”?其后,第六回、七回、八回、十回、十一回、十三回、十四回,“秦氏”
二字,約計出現(xiàn)共四十次,“可卿”二字,則渺渺不得復見(“鴛鴦殉主”一回未計),蓋緣其在第五回中已完成“歷史任務”,再現(xiàn)反而露馬腳也。我們且來探求這個沒有“秦可卿”的秦可卿到底仙耶?凡耶?何方神圣。第五回結末,寫寶玉:
只聽得迷津內水響如雷,竟有許多夜叉海鬼將寶
玉拖將下去。嚇的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
“可卿救我!”……卻說秦氏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
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忽聽寶玉在夢中喚她的小
名,因納悶道:“我的小名這里從無人知道,他如何
知道得,在夢里叫將出來。”
寶玉“夢中”喚“可卿”,秦氏在“房外”,忽聽是“喚她的小名”。一位貴族少婦的“小名”,別人不知道自己還能不知道,秦氏自己認同“小名”為可卿”,爾汝吾伊讀書人、局外人、作文人當然緊跟而認同,不復異議。然則,世間事就怕認真、遇事要問為什么:這位賈秦氏“小名”果然是“可卿”乎,且后第八回一段文字,寫的是乃父秦業(yè):
因當年無兒女,便向養(yǎng)生堂抱了一個兒子并一個
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只剩女兒,小名喚可兒,長
大時,生得形容梟娜,性格風流,因素與賈家有些瓜
葛,故結了親,許與賈蓉為妻。
世間事、書中事、夢中夢外事,無奇不有,賈蓉之妻的這位秦氏,小名原本是“可兒”,并非“可卿”,當然也談不上什么“秦可卿”,卻偏偏眾口一辭以“秦可卿”名世,個中原故,除卻“脂硯齋”冒充書中及夢中人物瞎起哄亂人耳目可置而不論外,不得不嘆服曹翁細針密線,織錦回文,營造出間離效應,使千百萬讀書人于不知不覺間墜入殼中,認同這么一位似有若無的“秦可卿”。真乃精心設計,筆墨狡猾之極,試為解一:寶玉失聲喚“可卿”是夢吃,吐字難得清爽明快:“可”,開口呼,清而遠;“卿”,齊齒呼,短而行,秦氏在“房外”聽到的當然是清而遠、又似為自己小名的“可”聲,兒”音,短戈促的“卿”就難得入耳了,這種“夢吃”聲喚傳到“房外”的規(guī)定情景,間離效應,合情合理,所以,秦氏所謂之,我的小名”實際指的“可兒”,只是我們這些局外人、讀書人被曹翁的筆桿子指揮得暈頭轉向,錯認“秦氏”為“可卿”耳:她自己說“小名”是“可卿”,還會錯,然則,她在什么時間、哪個地方講到尊姓大名“秦可卿”,未之有也。曹翁筆墨狡猾處,還在于經(jīng)過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寧國府寶玉會秦鐘種種場面。第八回又鋪排了寶釵黛玉、金鎖奇緣那等蘊藉文字,回末結尾處,卻似于不經(jīng)意間提到形容梟娜、性格風流的少婦秦氏,“小名喚可兒”,這種“不經(jīng)意”,乃著意經(jīng)營之筆:利用讀書人先入為主心理定勢的“錯覺”,加一“可兒”,再錯一次,魯魚亥豕,錯上加錯遂不復知具為錯。間離效應,遂更進一層至混然不覺之境。于是曹翁亦假裝糊涂胡弄人,寫下“秦可卿死封龍禁尉”七字做第七回回目,更近于鐵朽釘釘了,然則,一床錦帳,漫天大謊:帳外是嫩柳含煙,亂紅迷眼;帳內有高髻環(huán)翠,簪釵橫斜,一色的朦朦朧朧,光影明滅,足令觀者心旌搖搖,難以自持。最難耐處,那美人只背影一幀,不肯轉過臉兒來以真面目示人何!
錦帳佳人,芳容莫睹:似有若無,即此之謂。
如此說來,那么多的紅學家那么多的研究成果,珠璣文字,諸如釵黛合一之說,秦氏身世之辨,翁媳生死之戀,父子聚尤之丑,懸梁自溢之畫,遺言鳳姐之夢,淫喪天香樓之“原稿”,“遺穆”、“更衣”之附會,以及寶玉“變性”之現(xiàn)代話語等等,皆歸之“秦可卿”名下,豈非全成了吃飽沒事干、瞎白話專業(yè)戶,否!否!斷然地否!
那么,就是無中生有了。然!然!莫非其然,蓋似有若無之“無”,即無生有、有生萬物之“尤”,“秦可卿”之無,生發(fā)蕃衍那么多研究成果、珠鞏文字,說不定正是曹翁營造間離效應,心之所期,意之所在,鄙陋所見,竊以為“秦可卿”實在談不上什么文學創(chuàng)造、藝術形象,半個多
世紀前,有豐富政治、社會、人生經(jīng)驗,又有極好文學素養(yǎng)的王昆侖先生,嘗言“秦可卿”是曹雪芹“敗筆”,就文說文,甚有見地,比起三兩閉起眼晴天上地下大發(fā)宏論的“專家”,高明多多。那么,是否可以說:曹雪芹獻給世人的本不是一個“人物”、一個“形象”,而是一首詩、一題哲學寓言,而關于詩的解讀、寓言的闡發(fā),總是離不開個人的生命體驗、人生感悟。即以書中人物對“秦可卿”解讀、闡發(fā)而言,本文開篇所引忠碑義仆、剛烈女子鴛鴦讀出的是秦氏投環(huán)自盡、可卿含花之苞;人情練達、世事洞明的王熙鳳讀出的是秦氏托夢“樹倒猢猻散”的遺言。翁爹賈珍有聚尤之惡,讀出的是“恨不得替秦氏死去”。身份不同、志趣各異的三位賈府顯要,讀出了三個很難一體視之、籠而統(tǒng)之的“秦可卿”,可見詩之解、寓言之闡,何戛戛乎難。說難倒也不難。打破砂鍋紋(問)到底,三位顯要面對“秦可卿”,只不過在解讀“自已”而已。或一往情深,描繪自己“心靈圖系”。或興會淋漓,結撰“個人隱私”小品。或憂心忡忡,瞻念前程命運。言念及茲,悚然而驚,不覺“嗚呼”長吁,背脊發(fā)麻:再要與“秦可卿”糾纏下去,不但會自我“曝光”,且或開罪于天下四方。還是明哲保身,少說為佳,對這位錦帳佳人,止于遠觀而不褻玩為妥。
況且,“秦氏”、“賈秦氏”,以及似有若無的“秦可卿”,曹雪芹早已統(tǒng)統(tǒng)置之于生命荒原迷津渡,任其浮浮沉沉,摸爬滾打,自祈多福,各謀出路。風月寶鑒,既在其手,又在其心,正照反顧,悉聽尊便。吾輩又何必為書中人、夢中人擔優(yōu),還是好好照顧自己吧。
秦可卿之迷(二)子虛烏有“龍禁尉”之—:話說“死封龍禁尉”
秦可卿的文章自第五回起《夢幻境指迷十二釵》,至第十六回《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猶余音未盡。
其間行文敘事忽這忽那, 運筆丟三落四,情節(jié)紕漏多多,時空失序散亂。如取其水珠玉悄單看,傳神于形,韻味無空,整體瀏覽,又如一團亂綿,剪不斷理更亂。強做解人索其隱,考其證,探其源,多半是夢墜空云齒發(fā)寒”(魯迅語),未入其霧,走火入魔, 不見真目,以致弄出賈珍與秦氏之間的生死戀人,哀感頑艷的千古絕唱故事
若細細品味曹公“用夢用幻”等字,透過“悲涼之霧”,朦朧賞”華林”,以一篇“好的故事”讀之,見其搖動,見其解散,見其融化,見其退縮,見其復近于原形,大概便能略略見其永遠展開,永遠生動之美——永無結束的美。
但人之所所見, 亦如其面其心,各有不同,本應不同。千人一面, 從心一見,這世界就太寂莫太無味了。最好是誰也不要妄想一已代眾生。故而千人讀紅樓, 便應發(fā)生大同小異小同大異的千萬個夢。
有夢的自由,方能從夢中得知已,這大約是紅樓之夢的最難割舍的魅力。所以,任何持不同夢見者,萬不可以異端批之,比如,賈珍與秦氏之戀, 也屬一夢。但要升之到“紅學”理論高度,成為一大發(fā)明,夢話而已。
我這里說“死封龍禁尉” 也屬于子虛烏有,更非創(chuàng)造發(fā)明,不過“夢” 中偶有所見,便想說給眾姑妄聽之。
先說“秦可卿死封龍禁尉”這一回目,引發(fā)出偌大一塊文章,然而實在不通。不通之至!據(jù)說原題“秦可卿淫喪天香樓”、“脂硯齋”君命曹雪芹改寫才成今題。如果屬實,曹雪芹先生筆墨太不值錢了。
不通之一:“封龍禁尉”者,并不姓秦,而是姓賈,是活人“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
賈珍”大爺?shù)膬鹤淤Z蓉。賈蓉的妻子大概姓“秦”(為何大概?以后再說),是不是名叫“秦可卿”?難言之矣。所以“秦可卿死封龍禁尉”之說,頗近荒唐。
不通之二:歷數(shù)秦漢魏晉唐宋元明清諸朝諸代,幾曾有過什么“龍禁尉”這等職銜,“禁衛(wèi)”者,“近偽”而已,只存于“四大部州至中之地、奉天承運太平之國”。靈堂法事,特請“總理虛無寂靜教門僧錄司正堂萬虛”前來主持(見十三回)已經(jīng)點得明白。“風月寶鑒”,只可反照,正照便會走火入魔,不通反而是“通”。那么,“秦可卿死封龍禁尉”及其引發(fā)出的大塊文章,只能以“反面文章”視之,以“近偽”視之,“近偽”,并不等同于“偽”,正如夢、幻并不等同虛假。酒后真言,夢中真情,倒有實實在在的“詩意”存乎其中。
比如,寧國府中死了人,卻封個“龍禁尉”的“五品”官(“無品”官也)上上下下,都換了“吉服”,大街通衢,擺開銀山壓地般送殯儀仗隊伍成為名副其實的喜氣洋洋大出喪。——這就是詩,大作家筆下真實的詩,忘其言才能得其意的詩。薛大姑娘與香菱談詩日:“詩原從胡說來。”精妙之極,深得雪芹先生及古今騷人“原詩”之旨,“秦可卿死封龍禁尉”,便屬偉大的“胡說”、憑空杜撰的子虛烏有。若做“紀實”文學讀,處處桿格,幾不成體統(tǒng)。若能遵作者之教,“換新眼目”,做“胡說”即詩讀,便心胸開朗,天地自由,多少疑難,各得其不解之解。
其聲其情繁多,極難一一例舉,擇秦鐘、寶玉的“思想感情”略略言之,按常理秦鐘死了“姐姐”,失去在“賈府”內的大靠山,即使不悲痛欲絕,至少真哭假哭也做做樣子,起碼有幾分“失落感”吧。然而,他卻興致勃勃,曹雪芹為之大書:《秦鯨卿得趣饅頭庵》。別的不說,賈寶玉的“朋友”竟是如此毫無心肝的下三濫,實有損人間“靈物”的光輝形象。其實,寶玉自己的表現(xiàn),也近全元心肝。“夢幻情人”棄之而去,喪葬大典中他最大的貢獻卻是向賈珍舉薦“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于是風姐名正言順,入主賈珍、賈蓉父子二人“中饋”。“中饋”之羞,難言之類。書中寫明了的僅是:賈珍老婆尤氏正賭氣靠邊站,賈蓉則剛剛成了光棍一條。寶二爺?shù)呐e薦,正是投兩男一女、三人所好之惡作劇也。二爺在喪事中最得意的是“路謁北靜王”了。觀其在這位“賢王”跟前言談舉止,可謂猥瑣而毫無靈氣,著實使“擁玉”追星族臉上無光,不僅此也,寶二爺除糊里糊涂在不知何許人的靈前(此事以后還要談到)痛哭一場外,再無憂思戚容。出喪送殯時,一會兒騎高頭大馬,風光之至,一會兒又爬到車上,與鳳姐擠在一起,說說笑笑前行,甚至有閑心向毫不相識的村姑二丫頭眉目傳情,把“正要入港”的秦鐘、智能雙雙壓在身下打情罵俏,如此等等,真是警幻仙子痛罵的“皮膚濫淫之物”,毫無靈氣可言,如何解釋?只因為棺木中的死人,并不一定是姓“秦鐘”這個秦之故。另請注意:寧府喜氣洋洋大出喪之際,與“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相對應,十四回回目是“林如海捐館揚州城”。“絳珠仙草”遠離榮寧街,“神瑛侍者”失去“精神領袖”便不成其為“神瑛”。此段形而上之言,以后另文細斟。現(xiàn)在只說如何走出“假做真時真亦假”這個怪圈,實事求是是看“子虛烏有”。
秦可卿之迷(二)子虛烏有“龍禁尉”之二:龍禁尉是誰?
且讀以下數(shù)十字:
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誥封一等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
紫禁道御前待衛(wèi)享強壽賈門秦氏恭入之靈柩。
此乃遵古泡制,絳帛粉書,銘旌上之大字,“以死者不可別己,故以旗識之”(《禮記.檀弓》下),是謂銘志,其意日:人死不會說話,無法自我介紹,為免弄錯了“鬼”,便把姓名,身分寫于旗,以資識別,亦屬“驗明正身”之一法,不驗猶可。馬馬虎虎、恍恍惚惚驗而不甚明,反正是“賈府”有那么一位死人,亦可。校真去驗而求明,卻是怎么也明不了的,好端端大塊文章,似乎都在寫賈蓉之妻、賈珍之兒媳、賈敬之孫媳,史太君之重孫媳,不幸死了。所以,才有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熱鬧場景。忙忙活活,喜氣洋洋,送葬了,出殯了,據(jù)光天化日下銘旗上大書所載,“靈柩”中直挺挺躺著的“正身”,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其為何許人也。只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位“賈門秦氏”,不是賈蓉之妻的那位“賈門秦氏”。因為,“寧國公冢孫媳”,論輩分,是賈敬的老婆、賈珍的娘、賈蓉的奶奶。“程甲本”發(fā)覺不妥,改成“寧國府冢孫婦”。越改越糊涂。一“府”之內,瓜瓞綿綿,世世代代的“媳婦”,都有可能是“冢孫婦”即嫡長孫婦,其數(shù)難計,一個銘旌、一只靈柩,怎容得下?而寧國公賈演的長子是賈代化,嫡長孫是賈敷,八九歲夭亡,賈敬遞補,其為長孫即“冢孫”無疑,“冢孫婦”當然非他老婆莫屬。再驗下去,又有新問題:“享強壽”。指的是死者年齡,“享年”,“終年”之意,“四十日強”(《禮記.曲禮)上),老祖宗的規(guī)定,“享強壽”,即享年四十歲是也。賈蓉小后生,死去的妻子,怎么會是位年屆不惑的半老徐娘,根據(jù)“冢孫婦”來推定這位四十歲的死者是賈敬的老婆,可以,但怎么會生得出賈珍這大年齡的兒子?“程甲本”這個節(jié)骨眼上沒有改,大約因為實在無可奈何,沒法改,繼續(xù)驗下去,“賈門秦氏恭人”,問題更復雜,誥封“恭人”,應“四品”以上,即算憑空弄出個活賈蓉“封龍禁尉”,“五品”而已,其妻“宜人”而已。“程甲本”有見于此,索性改成了“秦氏宜人”。元奈這位“宜人”,是不可能“亨強壽”的,也不可能成為“寧國公冢孫婦”的。由此可見,曹雪芹的文字,細針密線,不可輕易改動的。實際上曹翁筆下“恭人”,做為死者身分,至少提供了兩種可能性:一為賈敬之妻即賈珍之母也即賈蓉祖母,二為賈敬之兒媳即賈珍之妻也即賈蓉之娘,所以然者因為賈珍的“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本是老爹看破紅塵要去當神仙,把官讓給兒子的。父子二人的妻子,都可名正言順造封“恭人”。或日:賈珍之妻尤氏,雖鬧情緒,靠邊站,實為大活人,怎么會上了“銘旌”、進了“靈柩”?答日:我?guī)熀翁V耶?如此看“石頭”、讀“紅樓”,哪里還有什么“夢”可言?內中秘辛,待到《死金丹獨艷理親喪》(六十三回),可見大略,說不定連這位“尤氏”也是和“三品爵”一起由賈敬讓給兒子的。清官難斷家務事,現(xiàn)在我只想說的是:一部小說、一首詩、一幅畫、一支樂曲等等,為審美愉悅、審美空間,提供、創(chuàng)造多種多樣、多彩多姿的“可能性”,比只提供一種“可能性”更難,因而就更具“魅力”。“寧國公冢孫婦”“享強壽”“賈門秦氏恭人”的難以界定的多重身份,已經(jīng)為寧國府喜氣洋洋大出喪提供多重的審美空間。子虛烏有的“龍禁尉”,更是畫龍點睛而成飛龍在天,提供了無涯無限的審美自由。做幾句附會但并不算牽強的引證:“龍,鱗蟲之長,徒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說文解字])小學大師許慎,不是冬烘經(jīng)師學究,解字說文,常見美辭詩意,這關于“龍”的解說,不是也可看做具體而微的《好的故事》嗎?如果和魯迅名作對照讀,水與心交融、永遠生動、永遠鮮活、永無結束的故事,實在也無妨看做“矯若游龍”的永無止息的變體,以這等眼目讀雪芹“用夢用幻等字”揮灑出的大塊文章、太虛幻境、紅樓大觀、通靈寶玉、風月寶鑒,那些看來紕百端、時序散亂的碎玉散錦、諸影諸物”,便“織成一篇”最美最好“故事”。
秦可卿之迷(二)子虛烏有“龍禁尉”之三:秦可卿哪里去了?
然而,秦可卿哪里去了? 金陵十二釵之一, 懸梁自縊的“美人”難道不是她嗎?“淫喪天香樓”又“死封龍禁尉”、喜氣洋洋大出喪,不都是表明了“秦可卿”三字姓名嗎?這筆糊賬之特別“引人入勝”即入迷,尚待專文與“脂硯齋”理論才弄得清,這里且稍涉天機:十三回以后,“賈蓉妻子”仍不斷露面,唯姓氏難定,或說姓胡,或言姓許,而“胡”“許”均可做疑似發(fā)語之詞。“程甲本”好做解人,在二十九回添上一句,賢蓉新近續(xù)取的媳婦”,其意當然是怕“秦可卿”不死,但也說不出新媳婦姓氏,“三家評本”偏偏批上一句:“妙在無名無氏。”其妙安在,行文至此,讀到《書屋》二期陳村《意淫的哀傷》,有言日:
曹雪芹絕妙的手筆是將虛實含混,似真又假、似
假又真,這一切全都是為了賈寶玉,書中的其余人物
都是實的,連那空空道人與警幻仙姑都很實在,唯一
的例外是賈寶玉。……我們不能確定賈寶玉的身份,
他是神,是魔?他是成人,孩子?《紅樓夢》只是用
力告訴我們,他是個男人,
漫讀紅樓,達此境界,可謂漸近“大觀”,還可再進一解:虛實含混之虛中,恐怕并不只賈寶玉是“唯一”。陳村言:“警幻仙姑是賈寶玉的精神領袖”,又說這位“仙姑很實在”,便隔了一層,秦可卿的形象卻是“虛實含混”的巨大投影,若有若無徘徊于仙凡兩界的幽靈,“情天情海幻情身”,一個幻字正此意也。她擔負著巫山神女、行云布雨的使命,把“神瑛行者”引向迷津渡口,又是他潛在的“精神領袖”,能令“通靈寶玉”面臨萬劫不復的深淵時,清醒、頓悟,發(fā)出“可卿救我”的慘烈呼叫。所以陳村關于“他是神、是魔?”這個使某些“紅學”大家不肯逼視的極有深度的提問,實在也應當包括“秦可卿”在內,謂予不信,且侯再論。
秦可卿之迷(一)秦可卿生死迷
說到秦可卿,皆言為曹雪芹“敗筆”。有道理,就“純文學”角度言,缺乏構成性格發(fā)展史的情節(jié),很少畫龍點睛的細節(jié),相當“概念化”。甚至不如一晃即過的醉金剛倪二、金寡婦、秦顯的女人等那般鮮明生動,過目難忘,連根本未出場的多渾蟲、馬販子王快腿之流,僅憑一個渾名,也能點出性格特色,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曹雪芹語言天才驚人,為何獨獨于“金陵十二釵”之一秦可卿如此重要角色,丹青藝荒,空漆一片?此即一謎,曹雪芹賦于這個“概念化”人物的藝術使命,卻異常巨大。摘其要者而言之:秦氏 “乳名兼美”。所謂“兼美”,書中明言,“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來頭之大,擔子之重,無人能比。臨終托夢鳳姐,預警賈府終將“樹倒猢猻散”,又詳陳善后方策。小小年紀仿佛翻過多少跟頭,世事洞明,察機兆先,豈可小覷了她?《紅樓夢曲子》十二支,她串演《好事終》重頭大戲,接下去是《飛鳥各投林》了。一部大書,無非夕陽余輝下,“飛鳥各投林”的亂噪、凄涼哀鳴而已,可以說,《紅樓夢)真正的“故事”,從《好事終》開始。前人在“神后太虛”一回中有批:“從此放筆談情,一部書實始于此,”(見《三家評本》)
僅此數(shù)事,即今這個“概念化”人物,宛如巨大投影,雖面目不清,卻幾乎籠網(wǎng)全書。又如一灰色幽靈,飄忽不定,出沒于東西兩府深宅大院,顰兮笑兮,以其清冷眼神,審視大觀園里里外外林木泉石間悲歡離合、笑語歌哭。至于那深更半夜云板四響通報可卿死訊的喪音,直至今日,仍似有余音繞梁,打開任何版本,細心聽去,猶在耳縈心,伴你走進那個如夢如幻的真實世界。一個“ 概念化”人物而就力如此,恐怕中外絕無僅有。所以,無妨把秦可卿幾乎沒有故事的故事,視做曹雪芹人生——藝術哲學大綱,解讀秦可卿,也許是解讀“石兄”靈奧之竅。入手處,當然先要梳理秦可卿生死謎,調查研究,重在書中內證。咬文嚼字,蛛絲馬跡,求而索之,不知能否窺其仿佛。
秦可卿出場已是貴族少婦、寧府少奶奶。輩數(shù)排到了重孫媳,單棋獨支,寧府內當家法定接輩人。以后,便無以為繼了。曲名《好事終》,實事求是。曹雪芹筆底煙云,寫榮府尚有一番悲悲切切鮮花著錦、氣息奄奄富貴風流。寫寧府便是純粹云極連響、神三鬼四兇喪之音,漫讀紅樓,寧府大事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者,確乎也只有兩次喜氣洋洋的喪葬盛典:“秦可卿死封龍禁尉”、“死金丹獨艷理親喪”是也。想來,理所當然:末代子孫,不肖種種,寧府眾爺們,除了把喪事辦得風光體面外,還有啥安邦定國、光宗耀祖高招不成?寧府,寧府,命名本義,也可解為先死娘、后死爹,泣血稽嗓的喪葬之府。《漢書.哀帝紀》“予寧三年”顏師古注:“寧,謂處家持喪服。”披麻戴孝好好在家呆著是謂“寧”也,故而寧府便可稱為喪葬專業(yè)戶大院。現(xiàn)今殯儀館、火葬場、公墓,陵園,均歸其類。此等去處,平時冷冷清清,只死了人才人來人往、吹吹打打、真哭假哭、興旺發(fā)達。設名取義,曹翁深意存焉。榮府也不例外:惑亂之府也,花天酒地、醉生夢死一團糟之府也,《韓非子.內儲下.六微》篇云:“乃遺之屈產之乘,垂棘之塑,女樂六,以榮其意而亂其政,”按現(xiàn)下流行古籍亂譯成例,就是送去名馬、美玉、影視劇歌舞模六棲明星一類“糖衣炮彈”,搞得國內府中上上下下富貴沖昏頭腦,一塌糊涂。方塊漢字,意蘊多方,大筆揮灑,妙不可言,寧國,榮國,表面文章冠冕堂皇。由表及里,去偽存真,實葬送國脈、敗壞國政、藏垢納污、內囊爛透的老窩。這就是曹雪芹為秦可卿串演《好事終》提供的大紅地毯、輝煌舞臺。注意到這一背景材料,秦可卿生也是謎、死也是謎,娶也是謎、嫁也是謎,便不足為奇。試想,皇親國戚,元勛世家,古往今來,有誰家不是庭院深深、侯門似海、籠罩在重重神秘氛圍中?擺到光天化日下的堂堂正正氣象,都是足以光宗耀祖、眉梅生輝、經(jīng)過精心挑選的大塊文章,那些見不得人、擺不上桌的種種一切,都屬嚴禁擴散的“機密”、“絕密”,被重重帷幕遮掩得嚴嚴實實,特別是涉及倫常變故、床第悲喜,更屬“核心機密”。榮、寧兩府,此類大大小小“機密”,不勝枚舉。舉其大要,就凝府而言,賈敬煉丹、尤氏來歷,惜春移居榮府原因,一概諱莫如深。榮府更復雜。賈母、賈赦、賈政母子、昆仲之間的恩恩怨怨,賈赦賈璉父子及邢氏鳳姐婆媳和賈政、王氏與賈璉、鳳姐之間繞來繞去的特殊格局,皆局外人尤法理解,局內人難啟口說清。統(tǒng)統(tǒng)是謎。“黑幕小說”以揭穿謎之老底為能事,曹雪芹當然不會墮入此等惡道。他的敘事對象是皇親國戚、元勛世家,敘事風格自當能傳達出敘事對象的特定風格,才有所謂“歷史真實”的美學品格。換句話說就是:文體范式與歷史(生活)本體范式應當同步、一致,天衣元縫,造化自然,真善美渾然而一。此等藝術真境,非巨匠大師莫辦。曹雪芹寫來,舉重若輕。《紅樓夢》留給人們那么多的不可解之謎,是因為貴族之家事實上確有那么多、甚至更多的不可解之謎。揭穿“老底”,曙光無遺,雖足以聳人視聽,換幾響廉價彩聲。但是,如此荒貨廢品大拍賣,哪里還有什么百年老店的貴族氣息?市井惡棍撒野放賴、潑婦捉對兒廝打相罵而已。敘事文學的情節(jié)懸念、細節(jié)真實,只要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作家,總能露幾手,社會、歷史、生活、心靈的氛圍營造,即所謂神韻、詩意,則只有極少數(shù)巨匠大筆,才山有山勢,水有水情,入具仙風,鬼挾鬼氣。關于此點,應當有很多話說。離題漸遠,只好暫且不說,
上述賈府幾個大“謎”,全是羚羊掛角,了無跡痕,無從解起,曹雪芹守口如瓶,滴水不漏,使人讀來自自然然,感到本應如此,是謎而不覺其為謎,秦可卿的生生死
死,卻有意無意,留下不少漏洞。有的仿佛示意:此地無銀三百兩,妙不可言沒法說。就解讀而言,有漏洞比沒漏洞略勝一籌,可從“洞口”略窺“畫梁春盡落香塵”情狀,審視辨析塵屑余香,能否稍近機抒,難言之類。
解迷之一:秦可卿生與嫁之迷
大謎第一,就是佳人身世姓名俱不可考,所謂姓“秦”,所謂“可兒”,所謂“兼美”,所謂“可卿”,均屬與她本無干系的人之臆造符號。按書中提示,營繕郎秦業(yè)先生,下無子息,從養(yǎng)生堂抱養(yǎng)了一男一女。偏偏男孩夭亡,女孩活得挺好,便取名可兒,男死女活,是否與不重生男重生女的天下父母心有關,難說。可知者是:這女孩漸漸長大,終于“形容梟娜、性格風流”起來了。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形容梟娜,乃雙親遺傳基因,骨血點化。想來這女孩幼小便是個美人胎子,性格風流,多半屬后天培育。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素絲墨染,所講正是此理。小小美入胎子怎忍棄之養(yǎng)生堂,定有多少辛酸難言之隱,留下一片空白,引發(fā)后人遐想,存幾分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的道德寬容。養(yǎng)生堂里苦水泡出的美人胎子,根正卻苗不紅,竟然風流成性、風流一世,落個“畫梁春盡落香塵”下場,就不能不考察她成于斯長于斯的家庭教育、生活環(huán)境了,“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形而上,太抽象,“孽海情天”,漸落實處,接近形而下了。抱養(yǎng)這美人胎子的秦業(yè)先生,因“情”造“孽”。先生也,即專門制造“性格風流”的大行家,只要略略考察他親生兒子秦鐘短促一生諸般形狀,便知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鉆地洞之所言不虛。秦鐘、“情種”,孽海情天之“種”,繼承了乃父家風,表字“鯨卿”兩字,更十分不堪,真虧雪芹先生想得出。當然可解為掣鯨占鰲、望
子成龍的良好祝愿。但既是從“鐘”演化出來,表而字之,便不能不想到撞“鐘”的鯨形木杵即名“鯨卿”,阿彌陀佛,這才是此一特制專用工具的古意本名。試觀秦鐘小兒在賈府大院、家塾學堂及參加姐姐葬禮時的“得趣饅頭庵”那般癲狂、那般肆無忌憚地“大撞其鐘”,以“鯨形木杵”概括之,形象化,著實令人忍俊不禁。由此可知培養(yǎng)出雙“卿”姐弟的秦業(yè)老郎家庭教育、傳統(tǒng)門風是何等模式,秦可卿的“性格風流”,便找到了階級根源、家庭根源。
營繕郎,大體相當今之司、局級首長,算個“起碼高干”,可以挺胸腆肚,冒充京師要員。但在賈府門前,則比石獅子還矮半截,不經(jīng)通稟,甭想跨過那道高門坎兒,竟能把一養(yǎng)生堂出來的養(yǎng)女變成貴胄少婦,與百年大族的賈府結成兒女親家,秦老先生定有奇謀高招。曹雪芹發(fā)揮漢字優(yōu)勢,常有不寫之寫,咬文嚼字,始能品其韻味。秦業(yè),程高本或作“秦邦業(yè)”,語碼的“聯(lián)想軸”,可以聯(lián)到陽翟大賈“奇貨可居”那句名訓造出一個輝煌秦帝國的經(jīng)邦大業(yè)故事。美人胎子在秦府調教長大,當然是大大的“奇貨”。曹雪芹分配秦業(yè)擔任“營繕郎”一職,善于蠅蠅茍茍、經(jīng)之營之的“情郎”老光棍是也。至于他如何鉆山打洞,聯(lián)姻賈府,書中倒是明明自白交代了一句:“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什么瓜葛,沿葛順藤而摸瓜,諸君肅靜,摸到了榮府二老爺賈政先生的腦瓜。政老自然不是傻瓜,只是聰明用到別的方面去了,雖好讀書,卻科第不利。賴父祖余蔭,蒙圣恩額外賞了個主事之職,在部學習。初入仕途,大約相當縣、處級實習生吧。“額外主事”,愛管“額外”之事也。那部,正是秦營繕郎所在的工部。業(yè)、政兩位是否上下級關系,或干脆由“營繕郎”對“額外主事”傳幫帶,不敢冒言。“瓜葛”,肯定無疑。秦可卿生之謎,嫁之謎,大體如是。——大體而已。
解迷之二:秦可卿娶之迷
門第不當聯(lián)姻,主動權當然在高門大戶,可卿娶之謎,要到寧府內找因由。除榮府二老爺“額外主事”撮合之功,還有寧府二老爺開不問門第,娶絕色佳人當兒媳的一代家風之故。兩位二老爺,賈政,賈敬,合而觀之:“假正經(jīng)”,什么稀奇古怪、堂而皇之的事都會干得出。賈敬“一心想做神仙”,把官讓給兒子賈珍襲了,娶個漂亮兒媳尤氏。這尤氏,也是家世姓名俱不可考,有位尤老娘,并非親生母,帶來兩位妹妹尤二姐、尤三姐,也說不出到底是啥關系。“箕裘頹墮皆從敬”,曹雪芹一貫不露聲
色,卻于《好事終》內寫出這等毫無詩意的大白話,不得不言也,把秦可卿之謎與賈敬上掛下聯(lián)也。而可卿之喪,由公爹賈珍主持。賈敬之喪,則是兒媳尤氏主持,所謂“死金丹獨艷理親喪”,兩件盛事,乾坤顛倒;金丹、金艷,韻味無窮。這就是寧府家風,這就是可卿娶之謎的背景寫真。到了賈蓉口中,更繪影傳聲,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賈蓉可卿小倆口,風情月貌,書中卻幾乎不見一筆寫其親昵形景。而在論輩數(shù)是他嬸娘的王熙鳳跟前,賈蓉宛然“蓮花六郎”再世。可卿死了,他似乎并無喪妻之痛,反不如他老子賈珍那般哭得淚人兒似的。乃祖賈敬殯天,他倒趁機到論輩數(shù)是他姨媽的尤二姐、尤三姐那里鬼混,口沫橫飛,暢談賈府家風。在抱著丫頭們大親其嘴后,又笑嘻嘻大嚼其舌頭:“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臟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流事?別討我說出來。連那邊大老爺這么利害,璉叔還和那小姨娘不干凈呢。鳳姑娘那樣剛強,瑞叔還想她的帳。哪一件瞞了我?”瞞不了這位蓉哥兒的,當然還有乃祖賈敬為他討個絕色佳人尤氏當后娘,乃父賈珍又為他討個絕色佳人秦氏做老婆。尤、秦兩位,均屬門第不當聯(lián)姻。敬,珍父子相承,均不予計校,只圖各有漂漂亮亮兒媳,晨昏定省,膝下承歡。所謂“聚麋(將此字下面的米改成匕)之誚”,麋(同前一字)、尤音近,可資參考。寧府家風如是,可卿娶之謎,也就不解自解。
秦業(yè)老郎調教得性格風流的秦氏,進入寧府,成了蓉兒媳婦,自然如魚得水。既有婆婆尤氏的不言之教,又有夫君蓉哥那位鳳嬸不時過府輔導,秦氏風流梟娜之術,當然勃然大進,張揚極致。這在曹雪芹為其閨房趕制定做的成套假古董中,可飽覽無遺:從飛燕掌舞金盤、則天試裝寶鏡到西施紗衾、紅娘鴛枕,堪稱集數(shù)千年香艷肉感之大成。此即是這位寧府少奶奶生存大氣候、小環(huán)境。在這樣的氣候、環(huán)境中,竊玉偷香、桑間濮上式的提心吊膽,純屬杞人憂天,庸人自擾。太真貴妃式的金錢洗兒,則天圣后式的蓮花六郎,方是此等貴族之家恪守古風、祖?zhèn)鹘^學的悠久“文明”。所以秦可卿帶領她的寶叔叔“神游太虛境”時,眾奶母便心照不宣,知情知趣地“款款散去”。小丫環(huán)們按可卿吩咐,各司其職,“在廊檐下看著貓兒狗兒打架”。而秦氏是如此地臉不變色心不跳,從從容容,瀟瀟灑灑,輕車熟路,儀態(tài)萬方。
解迷之三:秦可卿死之迷
我們也許已開始接近可卿死之謎——這么一位溫柔風流富貴鄉(xiāng)中的斫輪老手秦可卿,還非得偷偷摸摸去什么天香樓不成?去了又如何?就沒帶幾個專司貓兒狗兒打架的小丫頭?被不知輕重的丫頭寶珠撞見又如何?難道會造成寧府少奶奶一根繩子吊死的嚴重后果?此類偷雞摸狗、爬灰偷漢羞愧自縊者,誠然有之。其地,斷然不在赫赫揚揚地百年老店寧國府;其人,很難想像竟是死后還要封什么“尉”的秦可卿。然則,“脂硯齋”朱墨燦然,硬是批了“淫喪天香樓”字樣。《紅樓夢》一字不茍,的確寫了“一座高樓,上有一美人懸梁自盡”。多少年來,人們習慣于把不知其為男為女,或老或少的“脂硯齋”之批,和曹雪
芹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石頭記》,混而為一;因此也就對什么“更衣”、“遺簪”、“淫喪天香樓”之“原本”深信不疑。于是順著這條線索,解讀可卿死之謎,越解,越疑竇叢生,不得其解。其實,盡可以撇開那位自做多情,一個勁兒對號入座冒充“夢”中角色的“脂硯齋”,只把這個相當“概念化”的人物,做為幾乎籠罩全書的巨大投影、無處不在的灰色幽靈看待,“畫梁春盡”的“好事終”,“落香塵”的香塵紛紛,就不止是一個秦可卿的命運,而是逃不出“孽海情天”、喪身于“迷津渡”中男男女女的命運。謎,也就可以不解而解。欲知其詳,尚待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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