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宋詞的名篇佳作中,我們驚喜地看到許多奇譬妙喻,它們是詞人大膽、浪漫、豐富的藝術想象力的結晶。其中,有明喻、隱喻、借喻、倒喻、互喻、博喻、曲喻,比喻的手法可謂多姿多彩。這些奇妙的喻象用于摹景狀物,足以傳神寫意;用于抒情說理,能使抽象的情理得到生動形象、深入淺出的傳達,具有強大的藝術魅力。這里拈出數例,與同好共賞。
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
北宋大詞人蘇軾《西江月》詞云:“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這是元豐五年(1082)三月蘇軾貶謫黃州期間的作品。他在黃州附近的蘄水買田,經常往來于蘄水路上。某夜,他在酒家喝醉,乘著月色歸家,經過一座溪橋,下馬枕臂,稍事休息。拂曉醒來,只見亂山蔥蘢,疑非塵世,便在橋柱上題了這首小詞。上片寫他在月光下所見的原野、清溪與晴空景色,表達“我欲醉眠芳草”的情意。過片“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二句,抒發他對一溪風月深深的迷戀與珍愛。“可惜”,意謂可愛。“瓊瑤”,美玉。他看著皎潔的月光灑滿了幽靜的原野,也灑滿了清澈的溪流,水月交輝,好像綴滿了晶瑩璀璨的珠玉,真是太迷人了!千萬不能讓馬兒踏碎它呵!詞人在這里徑以“瓊瑤”比喻和借代月色,用的是“借喻”手法。“瓊瑤”這喻象貼切優美,光彩熠熠。而且由于詞人把濃摯的迷戀愛惜之情注入其中,更顯得美妙動人。細加品味,這個比喻句還表現出蘇軾友月交風的曠達襟懷,追求純潔、光明的精神境界。而其運筆空靈,造語自然韶秀,亦堪稱“神品”兼“仙品”。
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蘇軾《行香子》詞云:“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芳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這是元祐八年(1093)蘇軾出知定州后預感禍變將臨時所作。開篇以恬靜優美的月夜景色起興,以下慨嘆人生虛幻,功名利祿不值得勞神。下片表達歸隱意愿。“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三句,表達他對宇宙人生的哲理思考,為了說明人生的短暫與虛無,蘇軾從古代典籍中提煉出三個意象來比喻。“隙中駒”出于《莊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隙。”白駒,白馬。隙,縫隙,古人將曰影喻為白駒,意謂人生短暫得像曰影移過墻壁縫隙一樣。“石中火”,敲擊石頭發出的火星,因其一發而滅,故用以形容人生之短暫。北齊劉晝《新論,惜時》云:“人之短生,猶如石火,炯然以過。”又《文選》卷二六潘岳《河陽縣作》詩,李善《注》引古樂府詩曰:“鑿石見火能幾時。”白居易《對酒》詩有“石火光中寄此身”之句。“夢中身”,謂人生如在夢幻中,尹喜《關尹子·四符》云:“知夫此身為夢中身。”李白《春夜宴從弟桃園序》:“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李群玉《自遣》詩中,亦有“浮生暫寄夢中身”之句。才華橫溢的蘇軾連用三個典象作喻象,構成了博喻,把他對人生須臾即逝、如夢如幻的深刻思考與領悟,化作形象生動、富于詩意的藝術概括,盡管其中流露出一些消極思想和苦悶情緒,但從詞的下片“且陶陶、樂盡天真”等句來看,其思想感情的基調還是樂觀曠達、開朗超逸的,“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三個喻象排比而出,語言精煉自然,又與下片結拍的“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相互映照,使詩情、畫意與理趣交融,令人嘆賞。明人沈際飛《草堂詩余續集》評此詞:“天趣浮出,如不經心手。”的確,上片三哳象與下片三賦象皆似“天趣浮出”。
雙龍對起,白甲蒼髯煙雨里
蘇軾《減字木蘭花》詞云:“雙龍對起,白甲蒼髯煙雨里。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晝夢長。湖風清軟,雙鵲飛來爭噪晚。翠颮紅輕,時下凌霄百尺英,”這是熙寧七年(1074)夏蘇軾任杭州通判時游藏春塢,應詩僧清順之請而作。上片寫塢中古松,下片寫凌霄花,營造出一個虛靜清空的藝術境界,自然透露出禪悅之趣。東坡起筆便描寫兩株古松相對沖天而起,它們銅枝鐵干,屈伸偃仰,宛若白甲蒼髯的兩條巨龍,張牙舞爪,在煙雨中飛騰。以虬龍比喻古松,并非東坡獨創,但擅長表現自然景物動態尤其是飛動之勢的東坡,在這里把靜態的古松寫活了,寫出一種飛騰激烈的動勢。比喻不是按實肖象,而是憑虛構象,遺貌取神,以幻寫真。更妙的是幻中有幻,從下片可知,此詞所寫是晴天景物,但東坡想象這兩株古松是龍,而龍能興風作雨,于是在他恍兮惚兮的靈視中,似見雙龍吐霧吞云,在空濛煙雨里游翔嬉戲。這是幻中出幻,無理而妙。這兩句置于篇首,意象奇偉飛動,氣勢雄健勁拔。顧隨先生贊嘆說:“妙哉!妙哉!便真有拔地百尺、突兀凌云之勢也。”(《顧隨文集·東坡詞說》)而這雄勁飛動的氣勢,又恰與下面所寫“疏影微香”,“幽人晝夢”的陰柔幽靜之態形成強烈的對比反襯,更顯出東坡的“靈氣仙才”。
恰如燈下,故人萬里,歸來對影
北宋詞人黃庭堅《品令·茶詞》云:“鳳舞團團餅。恨分破,教孤令。金渠體凈,只輪慢碾,玉塵光瑩。湯響松風,早減了二分酒病。味濃香永,醉鄉路,成佳境。恰如燈下,故人萬里,歸來對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這是一首詠茶詞。黃山谷嗜茶,善品茶,愛寫茶,在其詩詞中,詠茶奇作迭出。此詞上片寫碾茶煮茶。“鳳舞團團餅”、“玉塵光瑩”、“湯響松風”連用三個生動貼切的比喻,分別形容龍鳳團茶之名貴喜人、茶餅碾碎后成色之純凈、煎茶時的水沸之聲,已顯出山谷想象力之豐富。下片寫品茶。“味濃香永”寫茶味之美,承前啟后。“醉鄉路”以下數句,寫品茶的趣味和快活。先以飲醇醪比喻,說品茗的碗中之樂,正如同喝酒的杯中之趣一樣,都能把人帶進佳境。接著更以匪夷所思的想象和翻空出奇的筆墨,寫品茶之樂,就好像是在溫柔的燈光下,同萬里歸來的故人對影歡敘,此時的情味,口不能言說,但心底之快活,自然明白。蘇軾《和錢安道寄惠建茶》詩云:“我官于南今幾時,嘗盡溪茶與山茗。胸中似記故人面,口不能言心自省。”山谷化用東坡的詩句,卻稍加點染,添上“燈下”、“萬里歸來對影”等情境、細節的描寫,又以長短錯落的語句出之,使形象更鮮明,念遠懷舊的情味更濃郁,意境亦更真切深遠,品茶的情味,人人心中都有,卻不能用語言文字表達,而山谷卻用新鮮奇特的比喻,巧妙貼切地傳寫出來,使讀者都能分享他的愜意、快活,并感受其高情雅意與幽默風趣。宋人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六評:“魯直諸茶詞,余謂《品令》一詞最佳,能道人所不能言,尤在結尾三四句。”清人黃蘇《蓼園詞選》也贊曰:“以茶比故人,奇而確。細味過,大有清氣往來。”
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北宋詞人秦觀《千秋歲》詞云:“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憶昔西池會,鷯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這是紹圣二年(1095)秦觀貶監處州(今浙江麗水)酒稅期間的作品。詞人以今昔對比和象征寄托的手法,委婉曲折地抒寫他在元祐黨禍中遭受貶謫的深悲巨痛。詞的上片描繪處州城內外的大好春景,反襯其貶居獨處、望友不至的惆悵傷感。過片二句,追憶當年師友共赴西池盛會的歡樂情景;“攜手處”二句,筆墨陡轉,寫時局驟變;“日邊”、“鏡里”二句,慨嘆重返帝都終成泡影,時不我待容顏衰老,蓄足了勢。結拍“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二句,是詞人從肺腑深處進發而出的絕望呼喊,是景語,亦是情語。“春去也”,既指自然界的春天正在逝去,也隱喻元祐美夢難續、個人前路渺茫。“飛紅萬點愁如海”,與“春去也”緊密相接,同樣是情景兼寫,亦興亦比。“飛紅萬點”從杜甫《曲江》詩中“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化出,既展現暮春時節漫天花飛的凄麗景象,又比喻愁緒之紛亂;“愁如海”,說他的憂愁之情如同浩瀚大海,無邊無際,又深又廣。這是對李煜“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的借鑒與創新,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引用夏閏庵評語云:“此詞以‘愁如海’一語生色,全體皆振,乃所謂警語也,”其實,“飛紅萬點”也是比喻,是興中之比,與賀鑄《青玉案》的“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同一機杼。
詩詞聯世界,風雅頌古今!
2014中國粉絲最多、人氣最旺的文學類微信公眾平臺——詩詞世界,每天與您詩意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