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還黑著,聽到熟悉的雞鳴聲,就再也睡不著了。躺在溫暖的被窩里,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覺得這才是記憶中家的感覺。家里有熟悉的雨聲,熟悉的山水,熟悉的人,還有媽媽的味道……
每次過年時,媽媽很少去外面買熟食,能做的總是在家自己做。除了家鄉人都做的酥肉、丸子、肉方、炸果子面葉外,媽媽每年都做“壓蹄”,這是最費時間的一種食物,類似肉凍,但沒有那么軟,只在我家才能吃到。
一過了農歷二十三,爸爸就開始準備豬肉了,肉一般都買親戚家自己養的土豬肉,豬頭和豬蹄是做“壓蹄”必須要用的。肉拿回來,爸爸生起煤爐,拿一個火鉗子開始燙豬毛,一個豬蹄往往要費很長時間,清理完要用一下午。清理過后,媽媽再用開水洗過,到了晚上,就開始做了。先把豬頭上的肉和幾個豬蹄一起放鍋里煮,大概兩三個小時,直煮到骨肉分離,膠質都出來。然后在桌上鋪干凈糊葉(山毛櫸葉子),把肉趁熱撈出來放上,用糊葉擠壓包緊,利用膠質把豬蹄豬頭肉緊緊粘在一起,外面再用蒸籠布包起來,壓成一個大肉塊。把這樣包好的肉放到院子里,上面再用一塊大石頭壓著,利用冬天夜晚的冷空氣讓它冷卻成型。放一個晚上就差不多可以了,打開布包和糊葉包,里面的肉塊是半透明的,滿滿的膠質和瘦肉相間。吃的時候切片,用蒜汁涼拌就行,弟弟最愛吃。
結婚有了孩子后,每次回家都是大人孩子一團忙,媽媽也沒有時間在夜晚耗時間做了,最近這幾年都沒有吃到“壓蹄”了。曾經覺得很平常的東西,一旦失去才發現,那些冬日夜晚在火邊守候的媽媽是多有耐心,而那些味道都是需要慢慢燉出來的。
我發現家里好吃的都是用時間溫燉出來的,一鍋簡單的雜豆米飯需要熬四十分鐘才香糯,一盤拳菜蒸肉需要蒸一個小時才軟爛不膩,一盆醋燜雞需要燜一個半小時才入味,而一鍋羊骨頭湯需要燉三四個小時才濃稠甜香。所以做這些需要提前準備,為了中午的一頓飯,媽媽往往從吃完早飯就開始準備。
拳菜蒸肉是家鄉特色,伏牛山區盛產拳菜,《說文通》稱其“初生為蒜苗,無葉,端似鱉腳,亦似小兒拳,故曰拳菜。”干拳菜是蒸肉的主要原料,能很好地吸收油膩。蒸肉需要先做肉方,豬肉切成大方塊,煮到筷子能扎透就撈出來,把有豬皮的那一面抹上醬油,再在鍋里煎一下豬皮,把肉塊都抹上鹽,放涼就行了。蒸肉時先把肉方切薄片,每一片都抹上事先調好的調料汁,在小盆里碼整齊,再放上姜片去膩,最上面鋪上泡好的拳菜,小盆要用盤子蓋上,防止水蒸氣落下。最后放到蒸籠上蒸,一個小時后起鍋,把小盆和盤子一起端出來。要端上桌,還需要一個動作,迅速地把小盆倒扣在盤子里,這樣拳菜就在最下層,肉在上面,肥而不膩、入口即化的蒸肉就做好了。這種蒸肉是家鄉宴席上的必有菜,媽媽把它搬到家里,每逢過年都做,來我家吃過的人都說好吃。
羊骨頭湯是我家經常熬的,特別是冬天,暖胃滋補。媽媽路過賣羊肉的店,就去告訴他們,如有新殺的羊,就把骨架給我們留著。過段時間再去,就把整副羊骨頭架買回來,剁一下洗洗就放大鍋里,加滿水開始煮,中間還會放胡蘿卜,其他任何調料都不放。約四個小時后,羊骨髓都熬出來了,融到湯里,和胡蘿卜甜絲絲的味道匯成了一鍋醇厚香甜的骨頭湯。每次一鍋湯夠全家人喝兩三天,而拿著骨頭吸骨髓是最香的味道。
因為地處淮河流域,處于南北分界線上,所以家鄉的飲食習慣融貫南北,米面均等。吃饅頭、面條的習慣偏向北方,而吃米飯和熬各種肉湯的習慣偏向南方。雞湯里會放胡蘿卜及各種帶有涼茶性質的藥草,鴨湯里會放胡蘿卜、山藥,排骨湯里放胡蘿卜、蓮藕、綠豆,總要慢慢燉三四個小時,燉出來的湯是甜絲絲的,清香的味道,一般不放鹽,有去火或者溫補性質。所以我喝到那種放花椒、大料、鹽快速燉出來的肉湯就覺得不好喝,香料把食材的味道都掩蓋了。而離開家之后才發現,原來家鄉那清甜的肉湯是獨一無二的,是一代代傳下來的,與地域環境是分不開的,也是其他地方喝不到的。
最難忘的,永遠是伴隨著自己長大的味道。以前我和弟弟每次放假回家,總要去吃一碗羊肉扯面,因為在外吃不到,滿滿一大碗下肚,再把湯都喝掉,這才覺得到家了。家鄉的扯面是要熗鍋的,把羊肉和蔥炒香,加入事先煮好的羊肉湯滾開,面抻好下鍋,加入海帶和青菜,最后再放入蔥末。扯面店都是把大鍋放外面炒,香氣飄老遠,不餓也能吃一大碗。
我吃不慣鄭州的燴面,雖然也是羊肉湯燴的,但是不過油, 把食材一煮倒一起就完了,清湯寡水沒有味道,不到饑不擇食絕不吃,但鄭州本地人愛吃,這也是伴他們長大的味道,也許這就是地域差別。在鄭州見到的南陽板面也莫名其妙,在家可從沒見過,一種食物離開了發源地,就失了味道,為了迎合當地人的口味就改變自己,真的好嗎?
十里一風俗,這話放到飲食上也適用,雖是一個省,可地處淮河流域的豫南就和黃河流域的豫北不同,連餃子都不一樣。我家的餃子皮是壓面機壓出來的,切成梯形,包成元寶形狀,有些類似南方餛飩的包法。所以至今我也不會搟圓餃子皮,無奈鄭州沒有方餃子皮賣,只好用餛飩皮代替。
未離家時常吃的食物,常逛的風景,并不覺得有多珍貴。直到離開家,順著盤山路走過一個個山頭,離開空氣濕潤的大山,來到干燥多風的平原,才明白“獨在他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是一種遙遠的孤獨,一種無人可傾訴的鄉愁。一個人的胃都是年少時在家養出來的,即便離家多年,只要記憶中食物的味道一出現,那些年少時的往事都會浮現出來,混合著飯香涌上心頭。
過年回家,感悟總是特別多,聽媽媽講起周邊的人事變化,總有恍若隔世的感覺。好像我與家鄉隔了多年未見,記憶中的那些人早已變得陌生。上學時放假還會與昔日同學見見面,聊聊在外的見聞趣事。如今回家是匆匆,離家也是匆匆,仿佛只是走了個形式。
每次臨走時,媽媽總是依依不舍,嫌我太瘦,帶孩子累的。把她做的吃的都拿出來,裝滿我的背包。以往上學時總覺得麻煩,一堆東西扛著是負擔,況且外面也有好吃的啊,何必要帶這么多。而現在我才明白,那是媽媽的牽掛,吃著她做的飯就像又回到了家,在外委屈難過時,還有家的味道溫暖我的胃。這次又是裝了滿滿的一兜,我不再推脫,帶走家的味道就是帶走父母的愛。兒行千里母擔憂,我唯一能讓她放心的,就是吃讓她放心的飯。
新年里,在樓頂放了孔明燈,祝愿家人在新的一年都平安健康。最好的事就是沒有事,一切都如常,平淡中孩子慢慢長大,父母慢慢老去,時間就這樣靜靜流逝,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