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得知小蘑菇死時,張壽臣正在園子里說書,《丁汝昌破倭寇》。
突然沒來由的一陣心慌。
醒木就在桌子上,抓不住。
隨后聽徒弟們說,寶堃犧牲了。
走得痛苦嗎?
徒弟們沉默了,沒再說話,張壽臣放聲長嘆,苦日子都熬過去了,新日子卻沒熬過。
張壽臣由于整理修改的相聲太多,被稱為相聲大夫。
但救不了自己心愛的徒弟。
五月中,天津市為相聲藝術家小蘑菇常寶堃與弦師程樹棠舉行公祭,張壽臣念祭文時痛哭失聲,到了月底,二位下葬時,靈車行了一路,一路是送行的人。
后來張壽臣才知道,小蘑菇正在揣摩的那段相聲,叫《新揣骨相》。
路數和自己說書的內容一樣。
2
如果說百年前和百年后大家對相聲的認知有什么差異,那就在相聲的屬性上。
張壽臣從小學會的道理,第一個就是:藝術是老爺們的雅興,玩意兒是老少爺們兒的癖好。
傳說祖師爺張三祿,演出八角鼓時擅長臨場抓哏,搭戲的不上戲丟了面子,于是受到排擠自立門戶,把用說學逗唱四個技巧的玩意兒叫做相聲。
有了技術,就得賣出去。
二代祖師爺窮不怕朱紹文,開創了撂地的本事。
他在護國寺撂地,一邊用白沙在地上寫字,一邊唱起太平歌詞,就聚來了一群看熱鬧的人。
新手總抬頭,就抬沒了神秘勁兒;
祖師爺是祖師爺,低頭看腳,人多了再施展能耐。
這一看,看出了雙官靴。
執政王爺因為他灑字的本領,賞了月俸;
又有別家親王府也賞了錢糧,自此后人吃飯的本事算是有了,他們這些說相聲的,想吃這碗平地摳餅的開口飯,都要會撂地灑字的本事。
這并不是相聲走上廟堂的開始。
雖然有第三代藝人恩緒給慈禧演唱賜下御子(竹板)的經歷,但玩意兒只是滿足了貴族們對底層的窺私欲和對葷段子等刺激感的追求。
這種小心思一旦曝光,就只會選擇讓相聲閉嘴。
被看見聽暗相聲的肅親王惱羞成怒,相聲就是二十年抬不起頭,向上躍遷的門路被斬斷,又回到了下面。
相聲傳承到張壽臣時已是第五代,他稍長一些就在護國寺、西安市場等地撂地,這里與天橋,天津三不管一樣,都是物資流通處,魚龍混雜的地方,更是廉價又合適的銷金窟,相聲藝人就在那兒活著。
相聲是以藝娛人的買賣,比不得雜耍刺激視覺,便只能在口藝活兒上琢磨花樣。
最簡單刺激的辦法,就是倫理哏和葷段子,往往是父親給兒子捧哏,兒子占父親的便宜。
其實和今天的標題黨擦邊球差不多。
那時候是相聲的好時候,但也是張壽臣不好的時候,他撂地時相聲便被禁了,解了禁父親又去世了,治好了喪,身形發育進尷尬期,只高不寬,看見了就討人嫌。在頓頓喝稀粥度日,背到極致時,他遇到了改變命運的一個人。
萬人迷,李德钖。
3
相聲第一次高峰,峰尖是相聲八德;
八德中的峰尖,是李德钖。
裕德隆,李德钖,李德祥,張德全,馬德祿,周德山,焦德海,劉德智八位德字輩的第四代相聲藝人,將相聲這門藝術算是徹底定了型。
定型以前,相聲多是從鼓曲、弦曲乃至說書等說唱藝術中摘取內容,單獨成段,雜糅出的一門玩意,雖有說學逗唱四門技巧,可說什么,唱什么?
祖師爺朱紹文文采斐然,能夠創造包袱,可后續的弟子多是賣苦力走江湖的、無爹無媽的孤兒,落魄的文人終究是少數。
但凡一位觀眾有心多聽幾日,自己也能成攤了。
相聲有嘴就能說,行業的護城河呢?
沒有。
更關鍵的是,講給誰聽?
權貴,商人,士子,聽玩意兒嗎?
久而久之,窮困潦倒成了相聲和相聲藝術家的底色,也為相聲增添了攻擊性的特性,諷刺和憤世,就是這門藝術不一樣的東西。
相聲八德起勢就基于他們身兼多藝,又沉淀了大量本門內容。
在歷代先輩撂地掙錢積累經驗后,他們已經有了成熟的包袱技巧和圓粘子的法門,最重要的是,晚清崩盤,社會圈層隔閡也開始逐漸消融,底層文化,也能翻天了,相聲演員也進了曲藝園子,不必純撂地了。
這是八德做的最顛覆性的事。
張壽臣的貴人李德钖能耐大,他鐵青的一張臉,上臺一摘帽子,只盯著觀眾幾秒鐘,全場哄堂大笑;
隨后講完段子,戴上帽子,在炸窯一般的歡呼聲中轉身走人。
最巔峰時期,他開價四十大洋,一個人養了八德中張德全、馬德祿、周德山三位先生,上場前隨機挑狀態最好的為他捧哏。
他也將相聲藝人的收入天花板打碎,僅僅在給軍閥張宗昌牌局時幫忙出招,張宗昌將桌上的支票金銀袖手撥進了他的馬褂前襟,不日李德钖買了棟小樓。
這是巨人的肩膀。
那年張壽臣成年不久,在四海升平書場說書,每日整理傳統書目。
又碰巧張德全逝世,李德钖看了看這位后生覺得不錯,得了,你來捧吧。
張壽臣跟萬人迷李德钖互為捧逗了一年,是他開竅飛升的一年。
多掙錢,是小,學能耐,是大,最大的是提攜之情。
窮小子有機會出入官宦門庭和軍閥的堂會見世面,在演出時演“一頭沉”的節目,說上十余分鐘,出盡風頭。
如果回看中國相聲史,這一年是相聲第五代繼承人開始成熟的一年,更是傳統相聲走向定型的一年。
這一年張壽臣走到了袁世凱面前,最后一課,是四代傳人用命上的。
他進了袁府,他跟著李德钖說了段相聲《吃元宵》,從念出元宵二字時,就見袁世凱面色鐵青,段子還未說一半,袁世凱拍案而起,副官上前抽了李德钖好幾個嘴巴。
媽了個巴子的,元宵,袁消,當著大帥的面咒大帥完蛋?
李德钖和張壽臣的緣分,斷在野心家的稱帝夢想中。
4
江湖人,江湖生,死后又化身江湖。
那一年李德钖被打出北京,張壽臣送了一程,沒想到就是最后一面。再聽說時,萬人迷因賭癮泛濫,嗜大煙如命,倒斃死在溝渠里。
這是江湖。
是城頭變幻大王旗的江湖,江湖里有人在談刮民吮血的生意,有人在想割地賠款的主意,也有食人的魍魎,告密的惡犬。長長的水草下,總能藏住照生夕死命爛如芥的藝人。
在李德钖面前,相聲這座山已經到頂了,揣著滿身的能耐,總覺得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銀,享不盡的吃喝嫖賭。
但江湖中最不缺的就是山,和山腳剪徑的強人。
江湖不缺故事。
悲調皇后高五姑年老色衰無戲可唱,餓死在街頭;
鼓王劉寶全晚年潦倒,一口水還沒喝上,就溘然長逝;
就是祖師爺朱紹文,晚年也賣了房子,住進氈房里。
死亡從不饒過誰。
李德钖離開的那幾年,張壽臣與八德之中的周德山搭檔數年,又與侯一塵等名家互相交流切磋。
逐漸將李德钖和焦德海等八德本領接近融會貫通,他向山行,走上了更高的山頂。
去電臺,錄唱片,評書內容引進單口相聲,即“八大棍”。后幾年張壽臣進了雜技圣地的“小梨園”攢底,史稱相聲大王。
相聲也到了一個新的高峰。
攢底,也叫大軸,最后一個節目,能拿到攢底,意味著相聲能跟曲藝平起平坐,不再是下九流。
他收了個機靈小孩子,叫劉寶瑞,后來跑去營口闖碼頭險些餓死,還是被叫馬三立的搭檔偷了兩個燒餅救活;
同是那幾年,從張家口來了個孩子,特別靈,大冬天赤膊表演翻膀子,直讓觀眾問他父親,這到底是不是你親兒子。
他叫常寶堃,也叫小蘑菇。
一是因為張家口產蘑菇,二是因為這孩子鮮靈極了,誰不喜歡。
他看到山外山,腳下的山已經到頂了,以往習慣了講老段子,用前輩的口味博君一笑。
現在他想用自己的嘴,講一些新東西。
他摸著蘑菇的頭,教了你這么久,今天教你段新活。
這段叫《揣骨相》。
5
我擅長摸骨,好人腦后有骨頭,壞人腦后是骨頭。
這壞人的骨頭可多了,有狠骨頭、乏骨頭、貪骨頭、壞骨頭、陰骨頭、懶骨頭、饞骨頭、臟骨頭、軟骨頭、滑骨頭、耍骨頭、賤骨頭、臭骨頭、沒骨頭、大小的橫骨頭、賊骨頭。
狠骨頭,殘害同胞,吸盡民脂民膏;
乏骨頭,鳴槍放炮,嚇得連哭代叫;
貪骨頭,便宜沒夠,恥于臉皮太厚;
陰骨頭,口蜜腹劍,專會腳底下絆。
……
抬舌為旌,切齒為鼓,指骨罵賊,罵聲不止。
罵聲穿過戲院,趕不走流氓地痞,罵聲透過電臺,但蓋不住宴會舞曲聲;
罵聲穿過原野,進不去士紳祠堂里。
但是只要有心人聽得到,就夠了。
總該有人發出罵聲,讓千百年后的兒孫翻開史書時知道,相聲不是歌功頌德的玩意兒,而是一柄劍,平生不平事,盡向人間散。
這是那一代人要做的事。
1937年,天津陷落,拒絕了日本唱片公司邀約的張壽臣,被特務一路跟蹤到鎮江;
同年,劉寶瑞在濟南演出,相聲《韓復榘講演》里提到親日派直系軍閥韓復榘政府:
“數哪個最壞?豬肉燉野貓,熬到鍋里都一個味兒”。
等張壽臣再回天津,有個人因為他的罵聲而早早在候著他,叫袁文會。
他斜著帽子,歪戴袖箍,坐在凳子上看了段張先生的相聲,隨后幾天,他的手下登門拜訪,請張先生前往燕樂升平劇社補個缺。
張壽臣到了以后才發現,相聲界的侯一塵,徒弟常寶堃,馬三立,太平歌詞的荷花女等都被安排到了二樓,袁家自己人住在一樓,不得隨意走動。袁文會成立了聯義社,后來叫兄弟劇團,把小蘑菇常寶堃留任團長。
這是袁文會最擅長的事,打著先禮后兵的買賣,圈養最優秀的一批相聲藝人做生產資料,干起壟斷的買賣。
在方寸之外,是無數饑困撂倒的相聲藝人,馬太效應下,他們不配享有被圈養的資格,只能靠最葷口的內容度日。
相聲可以諷刺,但是相聲藝人被拔了尖牙,抽了舌頭,還能再諷刺嗎。
那時的藝人們被地痞流氓取綽號“尹傻子”、“大面包”、“幺雞”、“湯瞎子”、“大狗熊”,當作牲口一樣圈養。
仗勢的地痞流氓會因為賣票不多,或一時興起,勒令園子中的藝人們跪在一團,用皮帶抽;
或是藝人走在路上,被大糞險些揚的一頭一臉。
進了袁家門,就算不得人了。
唱單弦的王劍云問了句什么時候發錢,就被打到奄奄一息,隨后離世;
北京來的戴少甫更是因為諷刺一句黑幫,便被活活打死。
有位藝人張寶茹,被混混取名叫“狗尿苔“,平日因為被混混勒索,掏不出錢來。
后來即將上臺時被混混截住,混混笑著攔了輛掏糞的車。
要么吃干凈一舀子掏糞車上的大糞,要么就活活打死,選一個。
但是這么威逼利誘,還是有人不怕死。
常寶堃。
日占區資源吃緊,搜刮起百姓的銅鐵鑄武器,取名”獻銅“,演出時需要拿捧哏演員的腦袋當銅鑼作包袱,可小蘑菇一攤手。
“壞了各位,今天鑼敲不了了。”
十八歲的少年譏諷道。
“我的鑼啊,獻了銅了。”
臺下的混混臉色一青,拉進監獄便打,等他傷好了,又站在臺面上,講個相聲,《牙粉袋兒》。
“您知道什么是強化治安嗎?就是東西落錢(降價)!”
“不對啊,每次強化治安,東西都漲啊!第三次強化治安,白面三萬五一袋,到第四次強化治安,白面漲到四萬六啦!現在第五次強化治安……”
“又漲?”
“沒漲。現在一袋兩萬四啦”
“哦,物價真落了?”
“落是落了,不過面粉袋子小點,”
“哦,不足四十四斤。”
“(裝)牙粉(的)袋兒!”
6
從常寶堃出名,到常寶堃去世,不過一二十年。
相聲界有個術語,叫學十年,紅十年,回十年。
在歷史長河中,十年不過彈指一瞬間。
這十年里,天津水災,張壽臣趁機逃回鄉,發現自己家徒四壁,家人變賣了家產,餓的奄奄一息;
這十年,關于罵漢奸,罵逃兵,罵權貴,張壽臣和常寶堃師徒挨了數不盡的打,出獄坐牢多次,依然沒爛了身上的硬骨頭;
這十年,抗日勝利,新中國到來,惡霸袁文會再硬,也硬不過腦后的三槍。
常寶堃的名頭越來越響,張壽臣也動了退休的念頭,再也不說相聲了,說了,是搶了后輩的風頭。
自己將所有相聲資料歸納總結,為后人留資料,改專心說評書。這個歲數說評書,才恰恰好。
常寶堃的好日子剛剛開始,卻又戛然而止。
小蘑菇去抗美援朝戰場上,為戰士們慰問,臨行時跟自己撂了一句,要用用自己當初的老活兒,改出一出《新揣骨圖》,罵一罵野心狼,罵一罵列強。
這一去,就沒再回來。
他尸身送回來時,頭上被槍打出了窟窿,雙手攥拳,像是一株蘑菇。
張壽臣在兩年后行走河北石家莊、邯鄲等地慰問將士,就為了祭文中一句“師徒反作師徒”。徒弟的意志,要用行動去學。
這是一個嶄新的時代。
在常派相聲掌門人小蘑菇去世前的一個月,侯派相聲的掌門人侯寶林前往朝鮮,在戰場上編出了兩段相聲,《杜魯門畫像》、《狗腿子李承晚》,在小蘑菇去世后不久,馬派相聲的掌門人馬三立也動身,開始了慰問之旅。
相聲三大流派誕生的軌跡,在戰場上重合了。
7
侯寶林,第六代相聲藝人。
如果用一個詞形容他的相聲,那就是文明。
吃過苦,見過污淖,才更加向往光明。
侯寶林一輩子不知道自己身世何來,只知道小時候入住了一戶侯姓人家,便因此姓了侯。從十二歲開始學京劇討生活,過進了苦日子。
白天撿煤核,晚上背著殘疾師哥串妓院賣唱。
那時相聲大王的徒弟小蘑菇的頭,還被權貴們當作雪茄的煙灰缸,一個沒身世的苦孩子,能遭遇什么,很容易設想。
侯寶林二十一歲學相聲,他自己給自己立下了兩個規矩,罵人的葷口不說,搖尾乞憐的賤活兒不說。
這兩條規矩讓侯寶林出了名,也救了生死存亡間的相聲。
之前提過,相聲這門藝術之所以一開始被稱為是玩意兒,原因一是當時的上流人士對此排斥,二是它內容源于多方曲藝的整合,三是因為藝人本身對于相聲也并不看好,說葷口,搖尾乞憐,就是為了多掙份錢。
但現在,新中國來了,相聲不再是下九流,反而離人民群眾更近了;
經過了近百年的發展和幾代人的整理原創,相聲也有了自己的內容和藝術形式,從侯寶林成名開始,相聲不但能攢底,而且還能掙攢底的錢。
以往就算是演出中攢底,相聲藝人也只能掙到其他曲藝節目一半的錢。大鼓一場四百,相聲一場最多二百。
大部分藝人則是拿破份乃至拿零錢,破份即是拿幾厘,六厘即60%;
拿零錢的更慘,則是所有人全分完后,拿最后分不盡的零錢。
關鍵節點在,部分依然堅守傳統內容的藝人前往北京白紙坊印刷廠演出時,因為說反正話時用楚霸王/王八杵,孫猴子/猴孫子等低俗的用語做笑料,被觀眾轟下了臺,這意味著不再自我凈化,相聲是會死的。
向后一步,是死;
但向前一步。
是登峰造極。
那年侯寶林做了最重要的一個決定,帶著傳統內容前往北京,在老舍等人的支持下,成立“北京相聲改進小組”,將相聲中粗鄙的內容全部自凈化掉,相聲正式成為了一門藝術。
更重要的是,侯寶林見到各大協會成立,都有“協”,而曲藝協會遲遲未出現,于是他與一批藝術家成立了曲協,隨后誕生了各地的曲藝團,讓相聲藝人不再純粹撂地,而是有了一份生路。
那幾年,柳活(唱功)出眾的侯寶林與梅蘭芳、程硯秋、譚富英、周信芳一同吃飯,席間他他信口學起了幾位大師的唱腔,經過的服務員還以為大師們興起來了大合唱。
這是侯寶林最成功的時刻,是相聲這門藝術最輝煌的時刻。
但也是誕生敗相的一刻。
那一段時間,相聲開始以嶄新的面貌出現,它不再由老藝人口口相傳的段子發揮笑點,而是由老舍等一大批作家負責創作,弱化掉相聲的尖銳,開始了對新生活的歌頌。
那一段時間,侯寶林被安排任務,負責培訓一位學生,叫馬季;
同樣接受安排的還有劉寶瑞等三位大師,四位扶著一個馬季。
相聲最傳統的相聲師徒關系開始解體,科班式的相聲開始走向主流。
模式變了,還是相聲嗎?
8
馬季應該算是相聲第七代藝人中,名望最大的那位。
在他之后,是唐杰忠,師圣杰,蘇文茂,侯耀文等同輩藝人,但是能同時接受侯寶林和劉寶瑞兩位大師提攜的,還就是他了。
文章講到這里,我們要探討一個內容,為什么相聲有各種春典,為什么又以師徒關系作為傳承紐帶?
春典是因為曲藝門類駁雜,通過春典等行業黑話,能迅速分清誰是自己人,誰是同行。
而師徒關系,則是合理合法的知識產權繼承關系。
相聲中的包袱,就是藝人們口中的“飯”。
包袱、段子這個東西沒有門檻,有口就能說,靠的就是師徒之間口口相傳;
各門各派在撂地的過程中積累了自己的原創作品,指望以此謀利,就注定是排外的。
沒有師承,意味著沒有繼承的段子,能耐有限,有了師承,就要優先保證賣方市場師父的利益,徒弟在學藝的過程中要無條件的服從。
拜師后,中途逃跑車碾馬軋,投河落水與師父無關,學藝三年吃住在師父家,畢業后仍然要為師父效力一年,收入全交給師父。
換來的結果是,無論走到哪里,只要自報師門,論起輩分,當地的藝人就會給你攤子讓你掙幾日盤纏;
違反規矩,刨活(提前講了別人的段子),偷師、一徒兩師,都是最大的罪過,要被逐出師門,圈子內難再謀生。
問題來了,馬季是侯寶林劉寶瑞的徒弟嗎?
不完全是,應該說是學生。
以他為代表一種藝人,開始走上了學生之路。
這意味著沒必要對師父負責,也沒必要花三年時間去學說學逗唱,去學太平歌詞,去學老包袱老段子;
有了曲藝團的工資,也不必撂地演出,磨練撂地的本領,因為梁左等一批優秀劇作家的出現,讓相聲內容有了更多新血液,也沒必要自己琢磨。
馬季當初一段《宇宙牌香煙》,傳遍了全國;
姜昆一段《虎口遐想》,再次引爆觀眾的笑點。
相聲從廣播階段,進入了電視階段,第七代藝人如牛群相繼出現,第八代藝人又誕生了馮鞏等后起之秀。
曾有一屆晚會,由三隊相聲搭檔接連說了九段相聲,觀眾朋友們愛相聲,這種語言的藝術活了一百多年,以晚會這種新的形式活了下來。
傳承人們說了一段話,是那個時代藝人們最后的聲音。
“經過了幾代人的奮斗啊! 脫俗出新,剔棄糟粕,改革實踐,我們才有了今天的相聲,有了今天能登上大雅之堂、為千百萬人民群眾所喜歡的相聲。”
“再回天橋去演? 老一輩嘔心瀝血開出的路,我們不往前走,一個回馬槍殺回天橋?”
別再做玩意兒了,相聲。
做藝術吧。
9
相聲變的高雅了,但似乎也有點變了。
諷刺變得不那么重要,侯寶林大師才藝出眾,根基深厚,能夠準確的拿捏住小市民的心理進行諷刺,可學生們未必如此。
進入說唱團成為中底層相聲演員混一份正式生機的門路,走穴,晚會演出,接廣告,就能混得不錯,創作的事,自然有人做。
背什么貫口,學什么太平歌詞,又撿起什么傳統糟粕。
重要的是想好,你要拜入誰門下。
在梁左等一批優秀劇作家或是離世、或是接電視劇劇本、小說劇本開始商業化創作的時候,相聲藝人們在嘗試著將相聲拍成MV形式。
1983年,有兩個人,一個名叫陳佩斯,一個名叫朱時茂,將藝術院校考試使用的名詞“小品”作為一種喜劇名詞,開始喜劇的征程;
頭一年,一位名叫趙本山的藝人,表演了《摔三弦》一炮而紅。
比起失去諷刺意味,但又沒有那么幽默的相聲,小品更接地氣,更多道具,更多包袱,逐漸占據了語言類節目的主流。
相聲有什么?只有兩張嘴。
沒有刺,怎么活?
相聲起勢,用了百年,相聲式微,只用了二三十年。
侯寶林大師臨終時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憤慨地說。
“現在電視里相聲一天比一天少,過些日子光剩歌舞雜技了,你們得著急啊!現在電視里還有京韻大鼓嗎?沒啦!還有單弦嗎?沒啦!相聲照這么下去,也沒啦!”
世道很殘忍,將相聲幾近殺死。
但馬三立屹立不倒。
相聲這門藝術,常家給了骨氣,侯家給了名份,馬家給了救贖。
相聲圈宗馬一說,便是如此。
10
馬三立,他爸爸相聲八德中的馬德祿,她媽媽,是第三代相聲傳人恩緒的閨女。
自己拜了八德之一的周德山為師,萬人迷李德钖的能耐他見過,張壽臣是平輩的師哥,十六歲登臺演出,在北京天津兩地也得了一個花名。
原子彈。
這個干瘦的老頭頂著這個名頭,還是因為他走進哪個園子,準響。
人家都說他是天縱之才,因為他在電臺演出時,能與捧哏一遍說著相聲,同時分心出一只手寫報菜名的單子送給友人。
在這時隨時會出現一個廣告商,讓他推銷起自己的產品。
然后時代浮沉,馬三立形銷骨立。
剔去了浮夸,留下了能耐,和一身煙火氣。
很多人說馬三立個人形象太討喜,雖然他的詞都是死綱死口,精確到語氣詞不帶變的,可后續弟子就是難以學習,天底下有馬派嗎?沒有馬派。
可他們錯了。
馬派相聲作品,天然帶著市井氣和小人物的經歷,正是這份人間氣,為相聲保留下了最后一批火種。
馬三立大師上過一次春晚,覺得發揮不好,便再也沒去過,扎根在天津演出,硬是把天津演成了曲藝窩子。
馬三立在臺上演出,底下一位觀眾跟他講,哪天你在臺下看不到我,準是因為我死了。
他下了臺坐出租回家,司機師傅問也沒問,直接就開。同行的主持人很納悶,司機嘲笑他,在天津,哪個人不知道馬三立家在哪兒啊?
下了車要付車錢,司機大驚,馬三立的錢我都要,我還干不干啦?
沒辦法,馬三立走路回家,總覺得的背后有人跟著自己,再一看是位小伙子,小伙子直言看馬三立太瘦了,生怕有壞人路上欺負他,得暗中護送。
我覺得小伙子還是假相聲迷,怎么會有人想欺負馬三立?
馬三立影響了幾代天津人的語言習慣,甚至全國都會說一句天津話,“逗你玩兒!”,一直到去世前兩年,告別演出時,馬老看著滿舞臺花,頗不好意思的問。
“這么多人,看我一個人,值嗎?”
全場山呼海嘯,“值!”
一個人,能見證藝術走下神壇,揭開高雅的外衣,露出里面的人性,有何不值。
2003年,馬三立大師離世。
同年天津,北京相聲大會正式改名“德云社”,一個黑胖子在安徽做節目,在櫥窗里被關了24小時。
11
1988年,15歲的郭德綱帶著能耐前往說唱團,打算進入體制內,成為專業演員。沒想到待了一年,只學會檢場。
就是端茶倒水搬桌子,忙前跑后打零工。
以為是時候沒到,郭德綱離開北京,在天津拜師學藝,卻又攪了身官司,1995年再次奔赴北京,滿是溝渠。
跟天津的師父關系反目的下場,他承受不住。
人人都聽說這么一號反叛師門的人物,那他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沒人看了,可劇團依然誑他,一個月一千,表現好了就給。
食不果腹,走投無路,四山火起,百獸驚慌。
終于一次演出后,公交車停了,他身上錢也停了。偌大個北京,他像只動物一樣步行會巢穴。他走了一夜,星光照了他一夜,照涼了他一顆功名心,逼他做了一個決定。
回到相聲最初始的狀態,小園子撂地,就在天橋,走前輩的路。
自己開宗立派。
那些年所有的經歷,什么一群人分一張票錢,什么我也要走二環,什么讓相聲可樂吧,不可樂就太可樂了,全是郭德綱個人撂地的生活經驗,也教會了郭德綱什么才叫黑色幽默。
苦熬了這么多年,就為了一個機會。
2004年,康大鵬的相聲節目《開心茶館》在德云社演出現場錄音,憑借著互聯網的傳播紅利,及草根文化浪潮的興起,郭德綱火了。
許多人當天聽著錄音尋到德云社,最后硬是擠到沒座,站著聽完了相聲。
拍手的觀眾們,是郭德綱每一夜夢中的百萬雄兵。
于謙,體制內演員,張壽臣義子高鳳山的徒孫,那天侯寶林的兒子侯耀文托他問郭德綱,要不要順便拜師,進侯家門。
郭德綱感激不盡,可是有了根。
只有三年。
在德云社火的第二年,相聲界就掀起了雅俗之爭的反三俗運動,劍指這群非主流相聲群體;
三年后侯耀文離世,郭德綱又因為師父女兒遺產的事情,與侯門決裂,流著淚將侯耀華告上法庭;
又三年,德云社徹底進入低谷,陷入打人事件風波。
郭德綱每次都是作討敵檄文,習慣以笏擊賊,寧為玉碎;
也習慣了拍案而起,護住師父孤兒寡母,在理想世界中。師徒應該是這樣,相聲也應該是這樣的。
但這是理想世界。
時代變了,一百多年了,不可能還是如此。
他的規矩,這個世界不認。
世界覺得他不一定是個好人。
郭德綱生日那天,他的愛徒曹云金大鬧后臺,要走。
郭德綱不明白傳統的師徒關系怎么現在不頂用了,但演出還要繼續,他只能回到臺前,灑淚唱了一出《未央宮》。
這出戲,講的是立漢功臣韓信謀反,在宮中被殺的事,唱到這一段時,郭德綱怒目圓睜,唱了一句,無道的郭德綱身已死。
觀眾歡呼,以為是包袱。
后一年,德云社精心準備了一出相聲劇,演相聲的演變史。
四個半小時的節目,演到一半時就被觀眾叫倒好,他們納悶,自己是來聽段子的,這是什么玩意。
郭德綱問觀眾,你們就連五分鐘都等不了嗎。
他的后半句話沒說出口,但在《末代皇帝》里出現過。攝政王對即位時焦躁不安的末代皇帝回答道。
快完了,就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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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后,郭德綱改變了德云社制度。
從學徒到傳習班簽約藝人,從合伙人制到新班底制,他修了家譜,將背叛自己的徒弟打成叛徒,恭順磕頭的徒弟被扶持。
他新捧起來的叫岳云鵬,這個徒弟他熟,飯館傳菜出身,就沒離開過自己。不知是不是因為冥冥之中想起了話本中的故事。
郭子儀中興,曹孟德挾天子令諸侯,岳武穆傾力扶宋,還甘心濁酒一杯風波亭。
不好講。
他現在不再說新包袱,一是怕蓋了后輩風頭,二是他也遠離撂地的生活,髀肉復生,曾經那些拔劍四顧的日子早就遠去了,又何來諷刺性,何來新包袱呢。
現在他是德云社的帝王,俯瞰腳下,有無數追星的粉絲,回看身后,是沒撂過地,一個小曲《畫扇面》都唱的稀碎,但是看起來滿臉忠心耿耿的徒弟們。
2021年,天津春晚,馬三立的兒子,少馬爺馬志明將馬派傳人的醒木傳給郭德綱,自此他是馬派的傳人。
一片宗師風范的郭德綱接過玉璽,展示了幾圈,轉身抱住馬志明。
于是名正言順,他口中的相聲守墓人,化身第八代相聲傳人。
于是天下太平。
仿佛一百八十年的艱難歲月,只是黃粱一夢。
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