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讀《圍城》,是去姐姐家過暑假,當時姐姐是某廠報的編輯。這本書被我從書架上首選,趴在床上整整看了一天,時不時跟姐姐分享書中的幽默片段。
當時小,只記得漂亮的唐曉芙不喜歡方鴻漸,文藝的蘇文紈又被方鴻漸嫌棄,最后娶了一個普通的孫柔嘉。在當時的我眼里,圍城就是這些有趣的愛情片段。
后來再讀,又讀,方才明白,圍城豈止是情愛?豈止是婚姻?豈止是生活?簡直就是每個人生活在俗世的縮影。
他的語言天賦尤其了得,隨便拎出來一句話就是警句,讀來忍俊不禁,有絲莫名的喜感,雖然不乏刻薄,卻就是讓你討厭不起來。
“一張文憑,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當時讀這句,就覺得錢鐘書太敢說了,犀利得像一把刀。
“旅行是最勞頓,最麻煩,叫人本相必現的時候。經過長期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結交作朋友。”——最凡俗的道理,很多人都經歷過,卻沒有人用這么平白的話做如此精妙的總結。
“新派女人的年齡好比舊式女人合婚帖上的年庚,需要考訂學家所謂的外來證據來斷定正確性,本身是看不出來的。”
“那女人平日就有一種孤芳自賞,落落難合的神情-----大宴會上沒人敷衍的來賓或喜酒席上過時未嫁的少女所常有的神情。”——帶幾絲刻薄的錢氏幽默,讀來直戳內心。
“忠實老實人的惡毒,像飯里的沙礫或者骨魚片里未凈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這句話已被引用得無人不知,很多人卻不知道出處在此。
“老實說,不管你跟誰結婚,結婚以后,你總發現你娶的不是原來的人,換了另外一個。
“不過大吵架后講了和,往往還要追算,把吵架時的話重溫一遍。男人說:我否則不會生氣的,因為你說了某句話,女人說:那么你為什么先說那句話呢?追算不清,可能陪上小吵一次。
結婚無需太偉大的愛情,彼此不討厭已經夠結婚資本了。”——對男女之間的情感看得如此犀利透徹,我很驚奇如此通曉世俗男女情事的他,是如何做到和他心愛的妻子琴瑟和鳴的?
我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對這個男人充滿了無限的好奇和探究欲。在我心中,他就是個神一般的存在。
陳道明飾演的方鴻漸
二
但是,越探究越發現,人家其實就是一個活出個性的“大活寶”級人物,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儒雅高深端著架勢的高大上形象。
一個流傳甚廣的說法是,他打小腦子里就有太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和想法,是個嘴里總是出驚人言語的“小話癆”。于是,他的父親特意贈了他兩個字“墨存”,希望今后的錢鐘書能少言慎行。
但錢鐘書偏不,骨子里的天性一直執拗地保存著,一輩子的特點就是狂傲與口無遮攔。
他那種感覺怎么說呢?就是一個眾人眼中的大咖牛人,大家都無限仰慕地仰臉看他,他卻忽然向你做個鬼臉吐個舌頭那種,完全沒有人設,從不凹造型那種。
他真的很牛,也真的很傲。
當年,鑒于他出色的漢語和英語水平,時任清華校長的羅家倫以“國文特優,英文滿分”將其破格錄取。但即將畢業時,外文系的教授都希望他進研究院繼續研究英國文學,他卻放言:“整個清華沒有一個教授夠資格當錢某人的導師。”
在我們眼里如雷貫耳的曹禺吳組緗,在錢鐘書眼里,無非就是他“橫掃圖書館”故事下的小兵小卒。有一次,在校園咖啡館,曹禺見吳組緗進來,便偷偷對他說:“你看,錢鐘書就坐在那里,還不趕緊叫他給你推薦幾本外文巨著?”吳組緗便請錢鐘書給自己開錄幾本英文書。錢鐘書毫不推辭,隨手拿過桌上一張紙,飛快地寫滿正反兩面。吳組緗接過一看一數,竟記錄了四十幾本英文書的名字,甚至包括作者姓名與內容詳解,不禁目瞪口呆。
據說,錢鐘書上課時還有個癖好。他從來不做課程筆記,經常帶一本閑書去課上。老師在上面講時,他一邊聽講,然后一邊看自己帶的書,但考試的時候卻總是得第一。同學們都夸他的記憶堪比照相機……
1935年,錢鐘書預備去英國留學,他看上的專業是學校的文史類。這個專業當時在中國只有一個名額,錢鐘書表明自己的打算后,他的同學們趕緊選了其他專業。因為他太厲害了,誰能與他抗衡呢?而錢鐘書自己也默認了這種看法……
其實,讀到這些故事,我總是在腦海里浮現出我們初中高中時班里那些傲嬌的學霸們,那毫不掩飾的自戀感,總是帶著孩子般的自得和陶醉。而錢鐘書,無非是一生保持這樣的范兒罷了。
可能,學術藝術的超人精靈一旦盤踞在一個牛人的靈魂里,那些與眾不同的調調,總是能讓俗世里的有些處事規則相形見絀吧。
三
但就是這樣一個狂傲到無以復加的人,居然在一個叫楊絳的女人面前敗下陣來,從學術牛人無縫對接為癡心達人,把癡同樣發揮到了極致。
有意思的是,錢鐘書在小說里對男女之情隨意調侃,冷眼旁觀,在生活中對楊絳卻心心念念,深情如許。
他并沒有像沈從文那樣說過“只愛過一個最好年齡的人”,從而成為情話之王流傳至今,卻對楊絳說過最癡心的一句話,在我心里,這句話足以秒殺所有肉麻情話,把浪漫與煙火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這句話就是:“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只要一個,就像你這樣的?!?/span>
天下男人,尤其搞文學的男人,都恨不得自己的女人一輩子是少女,是河畔的金柳,永遠停留在最好年齡,而錢鐘書,卻實實在在地愛自己的煙火家庭,煙火生活。
他是個書呆子,不懂很多生活常識,卻倍加懂得寵著楊絳,那年,早早就到牛津婦產醫院為楊絳訂下房間,預約接生大夫。據說女院長問:“要女大夫?”錢鐘書答:“要最好的。”于是,錢鐘書和楊絳的一生就只有一個寶貝女兒錢瑗,小名阿圓。
在這兩個一大一小女人面前,錢鐘書的狂傲化為了調皮與孩子氣,他不僅在女兒面前擺不出父親的威嚴,甚至比女兒還要頑皮。錢瑗有句特別好玩的總結:“我和爸爸最哥們,我們是媽媽的兩個頑童,爸爸還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
誰說不是呢?你們見過這樣放飛自我的丈夫和父親嗎?
有一次,錢瑗大熱天露著肚皮熟睡,錢鐘書就給她肚皮上畫個大臉,被楊絳一頓訓斥,不敢再畫。但人家還有鮮點子:每天臨睡,在女兒被窩里埋置“地雷”,把大大小小的玩具、鏡子、刷子,甚至硯臺或大把的毛筆都埋進去,等女兒驚叫,他得意大樂,恨不得把掃帚、畚箕都塞入女兒被窩。
其實想想,這種玩意兒天天玩有多大意思呢,可是錢鐘書百玩不厭——這不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孩子心性嗎?
在女兒面前,人家更是不稀得要什么博學儒雅文明人設。教女兒英文單詞不是為了顯擺,不是為了嚴肅教學問,而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開心調皮”之頑童心理:見女兒有潛力可挖,錢鐘書教女兒些法語、德語單詞,大多是帶有屁、屎的粗話。有朋友來時,錢鐘書就要女兒去賣弄。
“我就八哥學舌那樣回答,客人聽了哈哈大笑,我以為自己很'博學’,不免沾沾自喜,塌鼻子都翹起來了。”看錢瑗的這些描述,總有一瞬間的恍惚,她筆下的這個父親真的是學貫中西的錢鐘書嗎?居然這樣不拿自己的學問當回事兒。
我總是在想,現在“精英教育”如火如荼,私立學校遍地林立,如果錢鐘書活到現在,會對這樣的教育模式作何感想?會不會再寫文調侃一下?畢竟,拿自己的博學不當回事兒的開心教育模式,太罕見了。
這個只配做自己女兒弟弟的錢鐘書真是“癡心絕對”,楊絳寫過:他很認真地跟我說:假如我們再生一個孩子,說不定比阿圓好,我們就要喜歡那個孩子了,那我們怎么對得起阿圓呢。
我承認看到這個描寫的時候心瞬間就暖化了——原來,一個夫妻只生一個孩子的最佳理由在這里,錢鐘書的愛,簡直可愛別致到無以復加,透著傻傻的癡心。
記得當時我在自己的個人博客里寫過一句感受:錢鐘書的癡心,四海八荒就此一個,哈哈哈。
四
錢鐘書一輩子活得隨心所欲,在人際交往人情往來這方面,完全我行我素:
曹禺是他的同窗,他照樣在書里開玩笑。《圍城》中有個情節,三閭大學的“女生指導”范小姐與主人公之一趙辛楣相親時,問趙辛楣是否喜愛曹禺,趙回答從未聽說過;他為了自己家那只貓,準備了一根長竹竿放在門口,不管多冷的天,聽見貓兒叫鬧,就急忙從被窩里鉆出來,拿著竹竿,去幫自己的貓和鄰居家的貓打架;他喜歡跟朋友玩文字游戲,據說要考證所謂的博學多記,問吳組緗一個最搞笑的問題:“馬克思第三個外孫女嫁給誰了?”吳組緗只好回答不知道,他卻為此樂不可支。
他記不清自己的生日,也不屑過什么生日,八十歲那年,好多學界人士要給他做壽,打電話詢問他的生日具體是哪天,最懂他的楊絳玩笑著擋駕:“沒有那一天啦!”因為錢鐘書早就撂下過話:“不必花些不明不白的錢,找些不三不四的人,說些不痛不癢的話?!?/span>
這樣的人,能時時和他對等的有幾個呢?骨子里像孩子般的天真純粹,腦海里又有著智慧老人般的博學,能在他如此跳躍的腦神經音符里跟上節拍,也得是個同樣的牛人才行吧。
……
想了又想,寫了又寫,其實我怎么可能了解他呢。
時至今日,看過了他的諸多所謂不靠譜故事,他仍舊是我心中神一般的存在,我想,我真的并不需要過多了解他。
他遠遠地存在著,偶爾想起他,談起他,在我的心里能時時蕩漾起一抹微笑,就足夠了。
他是文學天才,又是生活廢材。他很狂傲,他很毒舌,他很自戀,世間所有都被他拿來悉數調侃,除了他的妻女,沒發現他眼里有過誰……
但我就是喜歡他。
因為他天性里像個孩子。他的狂傲與癡心都來自于此。他身上似乎有著一道天然的屏障,自動過濾了俗世里的規則、欲望和羈絆,而只保留了生命最初的不加掩飾和天真簡單。所以,他才深諳俗世卻脫離俗世,通曉世故卻世故盡無,看透情事,卻不拒真情。
我們走在生活里的洪流里,我們最終都被淹沒了,他卻沒有,他很輕易地用自己的天性抵抗了洪流,用辛辣幽默的文學天分給我們剖析了人生,任你外邊鋪天蓋地的喧囂,而他,則安心住在自己最在乎的三人城堡里,過著自己的人生。
就在此刻,我覺得他似乎在某個地方狡黠一笑,看我語無倫次地寫完關于他的每個字。
可愛的老頭兒,斗膽寫你,敬請原諒。
作者:
冰兒,70后,副刊編輯,熱愛文學,崇尚簡單。
投稿與合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