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日本九州熊本縣,畢業于東京大學文學部,曾在大阪市立大學師從魯迅的及門弟子增田涉攻讀中國文學專業碩士課程。歷任北海道大學助教授,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與文學部教授、大東文化大學教授、東洋文庫研究員等。著作有《“人”與“鬼”的糾葛:魯迅小說論析》《魯迅〈野草〉研究》等,譯著有《魯迅全集(第2卷)》《彷徨》《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等。丸尾常喜是日本戰后第二代魯迅研究者,也被譽為日本戰后魯迅研究的集大成者,開辟出了與竹內好完全不同的、嶄新的研究。他對魯迅的研究,被譽為竹內好“竹內魯迅”、丸山升“丸山魯迅”之后的“丸尾魯迅”。
譯者 | 陳青慶
現就職于對外經濟貿易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五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翻譯家班)學員。近年來主要從事中日文學比較研究與日本文學翻譯實踐,譯有《揪芽打仔》《別人的腳》《島中之海》《……然后再度記下文字時》等日本文學作品。
序章
魯迅寫過一句話,“只要能培一朵花,就不妨做做會朽的腐草”(《近代世界短篇小說集》,1929)。
如今回想魯迅的一生,腦海中浮現的便是這句話。這短短的一句中包含了一種生存方式。我想要闡述的,也正是這句話呈現的生存方式的具體內涵。換言之,在思考魯迅的人生時有幾個可以被料想到的視角,而我試圖思考的立足點是:作為一個將過渡性中間物視為自身命運并加以承擔的人,他是如何在僅此一回的生命中活下去的。
我們人類的歷史,會出現一種正如其字面意義那樣可被稱為 “過渡期”的時代。在長達三千年的時間里,位于亞洲東部、幅員遼闊的中國一直以周邊各國難以匹敵的文化為傲。然而,19 世紀中葉的鴉片戰爭以來,中國在西歐的沖擊下動搖、苦悶、摸索,這一長達百年的激蕩歷史或許正是這種過渡期的典型代表。出生于1881年、逝世于1936年的魯迅,恰恰生活在這段過渡期當中。在魯迅的一生中,與其說他常常不得不意識到自己是一種過渡性的中間物,不如說他主動背負了自己作為中間物的命運而活著。
作為一名文學家,魯迅有意識地開始創作是在他迎來二十六歲的 1907 年(明治四十年),當時他正在東京留學。魯迅這一時期的代表作是《摩羅詩力說》(1907),這篇評論第一次向中國系 統地介紹了八位歐洲浪漫派詩人的詩作及生平。在文章的末尾, 魯迅談到了花的意象。
俄文人凱羅連珂(V. Korolenko)作《末光》一書,有記老人教童子讀書于鮮卑者,曰,書中述櫻花黃鳥,而鮮卑沍寒,不有此也。翁則解之曰,此鳥即止于櫻木,引吭為好 音者耳。少年乃沉思。然夫,少年處蕭條之中,即不誠聞其好音,亦當得先覺之詮解;而先覺之聲,乃又不來破中 國之蕭條也。然則吾人,其亦沉思而已夫,其亦惟沉思而已夫!
《最后的光芒》是柯羅連科根據自己流放時期的經歷寫成的《西伯利亞故事》中的一篇,描繪了一個流放者家庭的生活。正如 “山蕭條而無獸兮,野寂漠其無人”(《楚辭·遠游》)的詩句所詠,“蕭條”與“寂漠”都表示毫無生機的荒蕪景象帶來的凄涼感覺。在魯迅的作品中,“寂漠”一詞頻頻出現。盡管寂寞是潛藏在魯迅 早期作品中的底色,但此處青年魯迅為了沖破當時重重封閉的中國而尋求新聲和光明時的寂寞與渴望,與那少年身在荒涼的西伯 利亞,思念著素未見聞的櫻花和鳥鳴時的身影重疊,令讀者深思。緊接著在《破惡聲論》(1908)中,魯迅闡述了他對新聲和光明的希望。
“吾未絕大冀于方來,則思聆知者之心聲而相觀其內曜。內曜者,破黮暗者也;心聲者,離偽詐者也。人群有是,乃如雷霆發 于孟春,而百卉為之萌動,曙色東作,深夜逝矣。”“心聲”意為精神的呼聲,“內曜”是指精神發出的光芒。“心聲”“內曜”這簡潔有力四個字,是當時的魯迅對文學最根本的定義。而“百卉為之萌動”的季節,則是他心中描畫的沖破寂寞之后的光景。然而, 他們在東京的文學運動早早夭折。滿懷悲傷的魯迅選擇回國。在其后將近十年里,除了辛亥革命(1911)前后發表的幾篇文章外, 魯迅一直處于沉寂。而打破這一沉寂的,是 1918 年他以“魯迅”之名寫下的第一篇小說《狂人日記》。在寫給日本人青木正兒的書 信(1920 年 12 月 4 日)中,魯迅留下了一段直接談及《狂人日記》寫作動機的話語。自 1917 年起,身在日本的青木正兒就非常關注中國的“文學革命”,其發表于 1920 年的《將胡適漩在中心 的文學革命》詳細論述了中國新文學誕生初期的文學創作,是一篇值得紀念的評論文章。青木正兒將登載這篇文章的《支那學》 雜志贈與魯迅,魯迅的信是對此的感謝函。他在信中也談到了歌與花的意象。
我寫的小說是極幼稚的,只是為本國如凜冬一般既無歌唱,亦無鮮花而悲傷,是為沖破這寂寞而寫的……
為了沖破當時中國如凜冬一般既無歌唱亦無鮮花的寂寞,魯迅以這篇《狂人日記》為開端,不斷寫作直至去世。
魯迅留下的著作、翻譯多達 700 余萬字。在此先將其列舉如下(括號內時間為出版年份,* 號表示逝世后出版):
(一)小說集三種,《吶喊》(1923)、《彷徨》(1926)、《故事新 編》(1936);
(二)散文詩集一種,《野草》(1927);
(三)回憶文集一種,《朝花夕拾》(1928);
(四)評論、 雜文集 16 種,《熱 風 》(1925)、《華蓋集》(1926)、《華蓋集續編》《墳》(1927)、《而已集》(1928)、《三閑 集》《二心集》(1932)、《偽自由書》(1933)、《南腔北調集》《準風 月談》(1934)、《集外集》(1935)、《花邊文學》(1936)、《且介亭 雜文 *》《且介亭雜文二集 *》《且介亭雜文末編 *》(1937)、《集外 集拾遺 *》(1938);
(五)詩 70 余首;
(六)輯錄、校勘古籍十余種,《唐宋傳奇集(上·下)》 (1927—1928)、《嵇康集 *》《古小說鉤沉 *》(1938),等等;
(七)學術著作兩種,《中國小說史略(上·下)》(1923— 1924)、《漢文學史綱要 *》(1938);
(八)翻譯 33 冊;
(九)書信集一種,《兩地書》(1933,與許廣平的往來書 信集)。
在被公認為過渡期或啟蒙期的時代里,總是會誕生一些堪稱 “巨人”的人物。一般來說,這些巨人關注的并不局限于某個狹窄 的特定領域,而是指向整個社會與歷史。魯迅亦是如此。魯迅的評論和雜文主題涉及文藝、美術、思想、歷史、民俗、自然科學、社會、時事等多個方面。翻譯是魯迅年輕時起就最為重視的工作。通過他的譯筆,14 個國家、近百位作家的作品被介紹到中國,體裁涉及小說、童話、散文、文藝理論、美術史論,甚至還有《藥用植物》這類科學書籍。晚年的魯迅還曾計劃翻譯法布爾的《昆蟲記》。魯迅主編或參與編輯的雜志共有 20 多種。不僅如此,他還是中國美術界成果最豐富的木刻(版畫)運動的理論指導者。
魯迅逝世后,名為《魯迅全集》的著作集曾分別于 1938、1958、1973、1981 年四度出版。1973 年中國正處于“文化大革 命”時期,盡管這一年出版的《魯迅全集》不過是 1938 年版的重印,但也是出于當時的需求。無論如何,全集能在其去世后的45年里四度出版,沒有什么比這更能說明魯迅在中國的地位。尤其 是 1981 年為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周年而發行的最新版《魯迅全集》(全 16 卷),不但收錄了上述著作列表中除(六)(八)之外的所 有作品[僅將(六)(八)中作品的序、跋匯編為其中一卷],還增加了魯迅 1912 至 1936 年(缺 1922 年)的日記及 1456 封書信。包括書信、日記在內,所有魯迅作品中合共添加了 2.3 萬條注釋, 完成這項工作需要耗時大約十年。魯迅的文章旁征博引,涵蓋古 今中外,而且措辭大多帶有文言色彩,讓年輕一代對魯迅的作品敬而遠之。其中涉及的人物、團體、歷史事件、出版物、引用句 子的典故、已成為過去的風俗習慣,但對這些內容加上注解后,只要讀者肯花些工夫,或許就可以輕松地走入作品并與其共同思考。
在論爭文章中大量引用對手的話是魯迅作品的一大特色。這也是魯迅本人在晚年的雜文集中嘗試的做法。曾受過魯迅親自教導的增田涉寫道,“他將自己的人生意義寄托于寫作以及將作品呈現給世界”,“他對所寫的文章,并非經選擇后再出版,而是將所寫的一切原封不動、一字不落地投向世間”(《魯迅的印象》)。魯迅就是這樣一位文學家。如將最新版的《魯迅全集》、1958 年出版的《魯迅譯文集》,以及上述列表(六)中的作品結合在一起, 我們就能接近魯迅創作生涯的全貌。此外,由于很多人都寫過關于魯迅的回憶文章,我們能夠從中了解魯迅的生活方式及其生活的時代。
《狂人日記》是中國現代文學的濫觴之作。青木正兒在上文提及的論文中評論了《狂人日記》,認為“魯迅在小說方面是一位頗具前途的作家”。這部小說的日譯版在文庫本中的篇幅不足 20 頁,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問世所呈現的劃時代意義已變得愈發顯著。魯迅的代表作《阿 Q 正傳》已被翻譯成 40多個國家的 60 多種語言,它與魯迅的名字一同在世界文學中占據著不可動搖的地位。他的《中國小說史略》是一部為中國現代小說研究開辟道路的學術著作,作為一部基于獨創性歷史觀和實證性研究的通史,時至今日仍未被全面超越。
不過,魯迅的著作無一不是在背負生活重擔的情形下寫成的。面對劇烈動蕩的歷史洪流,他并沒有選擇逃避,而是在旋渦中顛 簸輾轉地不斷創作。因此他的小說都是短篇作品,曾在心里構思 的幾部長篇小說均未能實現。中國文學史的寫作計劃終未成型, 畢生難以割舍的中國字體史最終也未能問世。他的文章中大約有 三分之二被他自稱是雜文、雜感的時事評論所占據。為此,甚至常有人揶揄他是“雜文專家”。
也有人勸我不要做這樣的短評。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 而且也并非不知道創作之可貴。然而要做這樣的東西的時候,恐怕也還要做這樣的東西,我以為如果藝術之宮里有這么麻煩的禁令,倒不如不進去;還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即使被沙礫打得遍身粗糙,頭破血流,而時時撫摩自己的凝血,覺得若有花紋, 也未必不及跟著中國的文士們去陪莎士比亞吃黃油面包之有趣。
這是雜文集《華蓋集》(1925)題記中的一段話,該書具有強烈的論爭性。中國北方有一種現象名為“沙塵”——風將地上的沙礫卷起,形成遮蔽天空的沙塵。魯迅愛惜這些雜文,將其喚作 自己摸爬輾轉于“沙塵”中、被飛沙走石擊打而流血的“傷痕”。20 世紀 20 年代中期,魯迅將自己寫于“彷徨”時期的散文詩集 《野草》中的諸篇文章,稱為“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野草〉英文譯本序》,1931)。與《野草》幾乎同時期編纂的評論集,被他取名為《墳》。
魯迅認為自己的文章不可能是盛開的薔薇,也不是香氣濃的蘭花。而他甘愿忍受這種命運。為了讓中國這片大地有朝一日 能夠迎來百花齊放的季節,他寧可選擇成為泥土。而要化為肥沃的泥土,就必須首先變成腐朽的雜草,這便是本文開頭的那一句。
精彩書摘
魯迅六歲時開始在家塾讀書。他的第一位老師是同族的叔祖(與祖父同輩的長輩叫做伯祖或叔祖)周兆藍(號玉田),也是一名秀才。課本采用的是以押韻四字句寫成的歷史入門讀物《鑒略》。之所以選擇《鑒略》,而非一般作為啟蒙讀物的《千字文》或《百家姓》。這是祖父周介甫的意思,他認為對歷史的大致了解有其用武之地。對于孫子們的教育,祖父周介甫有自己獨樹一幟的見解,他鼓勵孩子們閱讀當時被視為非正統文學的《西游記》。他的課程安排是先通過通俗易懂、能激發興趣的讀物培養孩子的讀書習慣,然后再進入《詩經》的學習。周玉田是一個胖乎乎的和藹老人,喜歡種樹養花。不僅如此,他還是家族里唯一的藏書家。在他那里,魯迅讀到了三國時吳國的陸璣所作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和清朝陳淏子的《花鏡》,前者是一本對《詩經》中的動植物進行注解的書籍,后者則講解了花木的栽培方法。魯迅最喜歡帶插圖的《花鏡》。在周玉田的影響下,魯迅也喜歡上花木培育,不久便開始在自己親手制作的盆栽上貼上竹制名牌,甚至還做了觀察記錄。在魯迅舊時收藏的《花鏡》中,留存著他晚年寫的一些批注。在“山躑躅,俗名映山紅……以羊糞為肥。若欲移植家園,須以本山土壅始活”一處,魯迅批注道:“按,花性不宜多澆,即不以本山土栽亦活。”
——摘自《紹興》
辛亥革命后的變遷令魯迅認識到,自己絕不是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這種日復一日長大、如毒蛇一般纏住自己靈魂、揮 之不去的感情,魯迅將其命名為“寂寞”。話說起來,自《新生》 流產、《域外小說集》的銷售慘淡以后,這種感情便縈繞在他心中,逐漸長大,終成寂寞。“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 并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 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同上)“寂寞”之名,正是對這種悲哀的確認。
這種寂寞過于令人痛苦,因此魯迅不得不嘗試用各種方法麻痹自己的靈魂。于是,他埋首于古籍的輯錄、校勘,金石文、畫像石、磚畫拓本的收集、謄抄,佛教經典的研究。以佛教經典的 研究為例,魯迅由此了解了中國儒釋道三教合一的真實狀況,即佛教與道教融合產生了中國獨特的生死觀,而這種生死觀又從根本上支撐著儒教追求的禮教秩序。這些工作的意義非常重大,它不僅進一步為魯迅的小說史研究提供了各式各樣的關鍵材料,還 成為魯迅探究“國民性”,從事思想史、文學史、文字史研究的寶貴基石。不過,對當時的魯迅而言,這些工作首先是為了蒙蔽袁世凱耳目的韜晦之策,也是醫治失望與寂寞的藥酒。
——摘自《北京之一》
所謂“人吃人”是一種象征。或許只要人世間犧牲他人、損人利己的現象繼續存在,那么它作為一種普遍的象征就不會喪失生命力。不過,不容忽視的是,中國的“吃人”有許多是活生生的真實例子。相傳春秋時代,宋國的都城被楚國大軍圍困,城內民眾為饑餓所苦,于是易子而食。同樣是在春秋時代,齊桓公說 自己“惟蒸嬰兒之未嘗”,于是他的廚師易牙便蒸了自己的孩子 獻給齊桓公。這兩個例子在《狂人日記》中均有提及,分別見于 《春秋左氏傳》和《管子》。在其后的史書上,這類記載也屢見不鮮。不僅如此,自從唐朝的陳藏器在他的《本草拾遺》中加了人肉作為藥材,便開始出現“割股”的舉動——割下自己大腿上的 肉作為藥材讓患病的父母食用,歷代朝廷還將其視為孝順的表現 而加以表彰。這是一種頑固的陋習,甚至在 1915 年的報紙上,還能看到女兒為病重的母親獻出自己的大腿肉,結果母親病情突然惡化的新聞報道。對魯迅而言,徐錫麟的心臟被恩銘手下的士兵吃掉,是一件他無法忘卻的事情。
這部作品發表時的意圖,正如魯迅后來所說,是“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1935)。對當時的讀者而言,這一意圖幾乎是顯而易見的。在《新青年》 雜志上積極開展儒教批判的吳虞讀過《狂人日記》后,寫了一篇 《吃人與禮教》(1919),從史書上擇取了各種“吃人”的記載,指 出“吃人者”幾乎都是“禮教”的捍衛者。吳虞試圖用歷史事實證明,那些喜歡滿口“仁義道德”的人們才是容易“吃人”的人。盡管吳虞的評論無視了“吃人”的象征意義,略顯粗暴,但是凌駕于每個人意志之上的“人吃人”的場景,是魯迅對舊中國社會的整體印象,與“家族制度”和“禮教”(“名教”)在這個社會上 具有的整體意義彼此呼應。
——摘自《北京之一》
自己有妻子,雖說只是名義上的,而且自己已經四十五歲,而許廣平比自己小十七歲, 還是自己的學生。若選擇與許廣平結婚,二人容易在持續的斗爭中受到社會上的各種攻擊,也可以預料生活上的困難,而且他不 忍許廣平犧牲、受辱。這些大抵是魯迅對于第三個選擇的擔憂。許廣平對此的回答沒有任何猶豫。她對魯迅說:“你的痛苦是 在為舊社會而犧牲了自己。舊社會留給你苦痛的遺產(指他與朱 安的婚姻),你一面反對這遺產,一面又不敢舍棄這遺產,恐怕一旦擺脫,在舊社會里就難以存身,于是只有甘心做一世農奴,死守這遺產……但我們也是人,誰也沒有逼我們獨來吃苦的權利, 我們也沒有必須受苦的義務的,得一日盡人事,求生活,即努力做去就是了。”(《兩地書》八二)這是出色的愛的宣言。
然而,不愿犧牲許廣平的顧慮牢牢地束縛著魯迅。倘若沒有某種契機,他就無法前進。最終成為這一契機的,是高長虹刊載于《狂飆》雜志上的詩歌《給——》。“我在天涯行走,太陽是我的朋友。月兒我交給他了,帶她向夜歸去。夜是陰冷黑暗,他嫉妒那太陽,太陽丟開他走了,從此再未相見。”高長虹單戀許廣平,他進出魯迅的家并非為了雜志,而是為了“月兒”。而且魯迅在北京時,他沒有表現任何敵對態度,但魯迅去了廈門后,他便惡語相向。一想到這些,魯迅就異常憤怒,但同時感覺抑制內心 情感翻涌的蓋子被揭開了,獲得了一種解放感。這件事可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意外契機,但魯迅對可能“犧牲”一位女性的擔憂是如此強烈,以至于假如沒有這種契機,他便無法解脫。
——摘自《廈門、廣州》
后記
魯迅逝世于 1936 年 10 月,翌年(1937)7 月中日戰爭全面爆發。那篇用日語寫成的文章《我要騙人》中的“血的預感”,被不幸言中了。
說來也是我馬虎,此次寫作之前,我一直覺得魯迅生活的時代與我生活的時代多少有些重合。然而,中日戰爭全面爆發的那一年我才出生,所以其實毫無重合之處。按我的記憶所及,我第一次接觸的魯迅作品是 1956 年出版的 12 卷本《魯迅選集》(巖波書店)。這是由增田涉、松枝茂夫、竹內好編譯的版本,“新書開本”叢書的黃色布面裝幀令人喜愛,封面白紙上印刷著一幅幅黑色的中國現代木刻畫,給人清新、剛健的印象。朋友手頭拮據,把這套書賣給了古書店。我不知為何買了回來,就這么放在身邊。之后遭逢水患,書雖然被水浸過,但如今仍在身邊。不知是托了這書的福還是遭了它的禍,我最終學習了中國文學。我至今忘不了自己升入中國文學科后購買 1958 年版十卷本《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經歷。當時在日本賣的中國書非常便宜, 現在貴了一些。這套書也遭了水患,除了當時從箱子里拿出的一本,其余還能用,如今也留在身邊。
因此,雖說那時還是個年輕人,但我從很久之前就開始讀魯迅了。其間兩年,我受教于已故的增田涉老師。成為大學教師后, 在大約七八年的時間里,我每年都會以某種方式和學生們一起閱讀魯迅的作品。我還加入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魯迅讀書會”,在里面讀魯迅的作品。盡管如此,受命承擔此次寫作,讓我再次深感自己的閱讀是多么貧乏。若問是否能寫出一部令魯迅本人和各位讀者勉強滿意的作品,說實話我感到誠惶誠恐,一時之間竟無從下手。本書就是由這樣一個不成熟的人寫的。如今寫完,我的感覺依舊沒有變化。在有限的時間里,雖然給周圍的人添了麻煩, 但總算完成了寫作,心里的一塊石頭姑且落了地。
我試著提醒自己這是一本通俗讀物,所以不自覺地做了削減, 大幅簡化了最后一章“上海”的內容——正是在這一時期,魯迅的文章顯示出成熟的一面——這個關鍵時期在本書中顯得非常倉促,但也是因為我自己的研究未延伸至此。此外,我認為魯迅的思想到廣州時期已經基本成型。或許是因為魯迅度過了一個封閉的青春,我感到他在廣州時的確充滿活力。他的這種活力或許在本書中會顯得過于張揚,所以我還是希望讀者們能夠親自去閱讀魯迅的作品。魯迅作品的日譯本已出版齊全,包括上文提到的 《魯迅選集》、竹內好獨譯的六卷《魯迅文集》(筑摩書房),以及 目前正在發行的新的全譯本——20 卷《魯迅全集》(學研)等。
本應以附注形式標明參考文獻,但此次請允許我省略所有注解。本書得益于眾多前輩和同行學者的研究成果,我在此表示感謝的同時,還想事先說明本書的特點,即作為大眾讀物,姑且做了上述處理。
最后,本書的出版為編輯和印刷的各位著實增添了許多不便,在此表示歉意和誠摯的感謝。
丸尾常喜
1985 年 4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