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沈從文下放前夕,站在亂糟糟的房間里,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一般對張允和說:“這是三姐(張兆和)給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舉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
張允和問:“我能看看嗎?”沈從文把信放下來,像是要給出去又像不想給,他把信放在胸前溫一下,又把信塞在了口袋里,一只手手抓緊了信再也不出來了。忽然,他說:“這是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說著說著,這個快七十歲的老頭就像個孩子般,吸溜吸溜地哭了起來,又傷心又快樂。
那一刻,沈從文懷念的仿佛不是相伴了數十年的妻子,而是多年前曾經提筆給他回信的那個溫柔又俏皮的三三(沈從文對妻子的愛稱)。
在民國文人寫給妻子的情話中,我獨愛沈從文這句:“我行過許多次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可也許是這情詩太美麗,是這正當年的感情太過虔誠,這份刻骨的宣言反而讓我再難正視這份情書里滋養出來的愛情所導向的一切難堪、破碎和悲劇。
1928年,上海中國公學教師沈從文公開追求校花的消息沸騰了整個校園。當時,26歲的沈從文經徐志摩的介紹,受聘于張兆和所就讀的上海中國公學。學校里,張兆和又恰好選修了沈從文執教的寫作課。因緣際會,沈從文認識了當時不滿18歲的張兆和。
張兆和是典型的名門千金,其曾祖父張樹聲曾與李鴻章一起創建淮軍,歷任兩廣總督,父親張吉友是著名富商。在合肥老家,張家坐擁良田萬頃。父親擔心久居家鄉會讓子女沾染世家子弟奢華的積習,遂舉家先后遷至上海、蘇州。
在這種家境下成長起來的張兆和自信開朗、知書達理。除了張兆和,張家還有三個女兒,皆是才貌雙全、氣質如蘭,文學家葉圣陶曾盛贊:“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
張兆和在幾個姊妹中排行老三,容貌并不是最出挑的。在家人眼里,這位三小姐“皮膚黑黑的,頭發剪得很短,像個男孩子,身材壯壯胖胖,樣子粗粗的,一點都不秀氣”,那么這個外人看來有點男孩子氣的女孩,何以讓沈從文這樣的含蓄文人一眼萬年呢?
兩人的大兒子沈龍朱回憶,一次沈從文看見張兆和在操場上邊走邊吹口琴,走到操場的盡頭后,張兆和瀟灑地將頭發一甩又轉身,繼續邊走邊吹,動作利索,神采飛揚。那“小獸”般充滿活力的少女形象一下子俘獲了沈從文的心。
對于出身行伍、僅有小學文憑的“鄉下人”沈從文而言,面對溫柔富貴鄉里長大的閨秀張兆和,他是自卑的。拙于措辭的他別無表示心意的其他辦法,只能長篇累牘地在信中表達自己的愛慕:
“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
“多數人愿意仆伏在君王的腳下做奴隸,但我只愿做你的奴隸。”
“如果我愛你是你的不幸,你這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樣長久的。”
這些溫柔的情話,盡顯沈從文在這段愛情中作為一個單戀者的卑微。而面對這份突如其來的沉重愛情,還是個孩子的張兆和顯然不知所措,也不置回應。
當時張兆和作為校花,追求者眾多,每天都能收到數十封情書。她曾頑皮地將這些情書編為“青蛙1號”、“青蛙2號”“青蛙3號”……對靦腆含蓄的沈從文,她自然不以為意。二姐張允和就取笑她,這沈從文大約只能排為“癩蛤蟆13 號”。
但另一頭沈從文卻難捱其中的單面相思之苦。不久后,張兆和便聽聞沈從文有了為愛輕生的傾向。為此,她緊張得抱著一撂沈從文寫的情書,找到了當時的校長胡適。
誰知胡適非但不反對這一出老師追求學生的戲碼,反而對張兆和說:“有什么不好?我和你爸爸都是安徽同鄉,是不是讓我跟你爸爸談談你們的事?”,“我知道沈從文頑固地愛你!”可急紅了臉的張兆和卻脫口而出“我頑固地不愛他!”
胡適聞言愕然,只得給沈從文寫信:“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愛你,你錯用情了。你千萬要堅強,不要讓一個小女子夸口說她曾碎了沈從文的心。此人太年輕,生活經驗太少……故能拒人自喜。”
但是戀愛中的沈從文還是堅定地認為自己可以打動張兆和,他繼續給張兆和寫道:“蒲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愛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除此之外,沈從文還在情書里加上了叮囑,不要張兆和因他的干擾而荒廢了學業。
張兆和一開始不愛沈從文是真,但因各中的溫情為之動容也是真。她曾對人說:“自己到如此地步了,還處處為人著想,我雖不覺得他可愛,但這一片心腸,總是可憐可敬的了。”沈從文連續四年的為愛堅守,終于一點點地融化了張兆和心中的堅冰。
1932年,張兆和從中國公學畢業,沈從文趁著寒暑假,兩次南下蘇州拜訪張家,半有提親之意。作為一個湘西農村里走出來的“窮小子”,沈從文自己也沒有想到,富甲一方的張父并沒有嫌棄自己的貧窮,還是把女兒許配給了他。
這讓沈從文頗為得意,乃至多年后談及這樁婚姻,他都稱其是“意志和理性作成的”。1933 年9月9日,沈從文在取得了張父的認同后,與張兆和在北平中央公園宣布結婚,婚禮辦得極為簡單。
兩人的新房內空空如也,最值錢的東西是一冊王羲之的《宋拓集王圣教序》字帖,而這幅字帖卻還是新娘子張兆和帶來的。原來在二人成婚之初,沈從文一開始就提出不要嫁妝,其中最大的可能就是沈家家貧,沈從文拿不出一筆過得去的彩禮錢。不過張家作為大家,自然尊重男方的決定。
婚后,張兆和隨沈從文去了青島,新婚生活的甜蜜在很大程度上激發了沈從文的創造力。其中,沈從文最著名的《邊城》就是在這段時間內完成的,而小說中“黑而俏麗”的女主人公翠翠的原型便是張兆和。
在此期間,沈從文因為母親生病回了一趟湘西。路上二人的通信往來被收錄進后來的《湘行書簡》。在信中,沈從文叫張兆和“三三”,而張兆和稱他為“二哥”。
在信件中,張兆和憂心地關懷:“長沙的風是不是也會這么不憐憫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塊冰?為了這風,我很發愁,就因為我自己這時坐在溫暖的屋子里,有了風,還把心吹得冰冷。我不知道二哥是怎么支持的。”而沈從文則回信安慰:“三三,乖一點,放心,我一切好!我一個人在船上,看什么總想到你。”
這些過往的書信至今讀來,可見二人初婚的溫情浪漫。遺憾的是,有情真的不能飲水飽。婚后不久,經濟問題的產生漸漸造就了二人的爭端。
張兆和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世家小姐,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而嫁給沈從文之后,以前習慣被人伺候的她卻要“由奢入儉”,承擔起了照顧一家人的角色。她開始習慣普通人家的粗茶淡飯,操持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四季衣裳。
特別是在生下長子龍朱之后,繁重的家務壓得張兆和喘不過氣來,她也不再花時間去打理自己的形象。為了節省時間,她剪去了自己的一頭長發。而這點改變落到了沈從文眼里,成了妻子破壞了婚姻美感的哀傷。他一味地要求張兆和重新留長發、穿高跟鞋、打扮自己,卻不能體恤她分身乏術的苦悶。
而在興趣愛好上,兩人也存在巨大的落差。比如說,生活中沈從文愛聽儺戲,但那種咿咿呀呀的野調在張兆和聽來卻入不了耳,她偏愛的是昆曲;沈從文喜古物、好收藏,張兆和卻認為他是“打腫了臉裝胖子”、“不是紳士而冒充紳士”;沈從文愛結交朋友,經常干些仗義疏財的事,這讓終日為柴米綢繆的張兆和感到氣惱。
張愛玲曾說:“生在這世上,沒有一種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沈從文和張兆和貌合神離的婚姻,很快迎來了第一場危機。
1934年,沈從文在去拜訪熊希齡的時候,結識了他的家庭教師高青子。高青子放到當下,就是一個妥妥的美女文青。高青子頗有才華,和沈從文一樣熱愛文學,且對沈的作品頗為推崇。
面對一個崇拜自己的美女詩人,沈從文一掃在妻子面前的自卑,共同的興趣和話題讓他們侃侃而談,彼此欣賞。一個月后,兩人很快又再次見面。
當時高青子身著“綠地小黃花綢子夾衫,衣角袖口緣了一點紫”,而這正是沈從文小說《第四》中女主人公的裝束。這一別出心裁的裝扮顯然打動了當時情感苦悶的沈從文,兩人遂開始交往。
關于這段戀情,高青子還曾寫了一篇小說《紫》作為紀念。小說以八妹的角度,敘述了哥哥與兩個女子之間的情感糾葛。其中,女主人公“璇青”的名字更是暗藏玄機,細看便知是沈從文筆名“璇若”與高青子的拼合。
在兩人交往期間,沈從文將高青子作為紅顏知己,訴說著自己對婚姻的苦悶,而張兆和那頭的滿腹委屈卻與無人說。當張兆和得知沈從文與高青子的戀情時,她剛剛生下長子龍朱不久,備受打擊。
為此,張兆和帶著孩子一氣之下回到了娘家。沈從文這才意識到了自己對妻子的傷害之深。最終,沈從文在親友的勸說之下與高青子劃清界限,回歸了家庭,可婚姻中已經出現的裂痕竟是難以彌補。
1937年,抗戰爆發后,沈從文化妝南逃,前往西南聯大任教,而張兆和則領著兩個年幼的孩子留守北京。由于當時高青子也在西南聯大任教,關于二人的流言蜚語很快再度傳出。這一年,沈從文和張兆和的大兒子才三歲,二兒子剛生下來不久。
也許是出于對張兆和的愧怍,也許是想要抵抗四起的流言,沈從文一次次提出要張兆和帶著孩子們前往昆明團聚,但張兆和都拒絕了。無論是出于情感上的怨念,還是出于對孩子們安危的考量,張兆和的拒絕都在情理之中。
但是在沈從文那頭,張兆和一次次放棄了離開北京去與他相會的機會,成了“遷延游移”,成了故意錯過。他開始懷疑張兆和不愛他,把她的家常抱怨歸結為移情別戀。甚至先發制人地質疑:“你到底是愛我給你寫的信,還是愛我這個人?”
在張兆和看來,沈從文的這番質問頗為無理取鬧,也是其內心極度自卑的表現,但她還是收斂起內心的氣憤和幽怨,在回信中以一種頗為理性的筆觸寫道:“你說的這些話,我不愛聽,以后不許你講。你腦筋里想的全由于太憂郁的緣故,以后再寫那樣話我不回你信了。”
經過一番考慮,張兆和最終還是選擇了妥協。戰火連天的年歲里,她拖著兩個年幼的孩子一路顛沛流離、歷經艱險才抵達了昆明,歷時整整三個月。個中艱辛,并非沈從文能夠體會。
而隨著張兆和的到來,高青子也意識到了自己和沈從文的戀情再難開花結果。1941年,高青子選擇從西南聯大離職,徹底退出了沈從文與張兆和的婚姻,只不過另一頭的張兆和卻再難原諒丈夫。
在昆明的日子里,張兆和選擇了和沈從文兩處分居。當時因為戰亂之故,大后方的物價飛漲,一個大學教授的工資已不如一個堂宿或理發師。沈從文雖在西南聯大任教,卻囊中羞澀。為了補貼家用,張兆和每天都去七里外的學校教英語,還獨立包攬了一切家務。生活困頓,但她都咬牙默默忍耐了。
其實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張兆和是一個冷靜的現實主義者,屬于那種適應性強、彈性較大的人。相比之下,沈從文則是一個頑固的理想主義者。這也注定了夫妻倆后半生的不幸。
進入新時代后,沈從文的作品被批評為“桃紅色文藝”。在得知不能純粹為自己而創作后,他選擇了擱筆。而在同時期,張兆和則當上了《人民文學》的編輯。兒子們都不能理解,一家人都在追隨新時代的步伐,為何只有父親不思進取,思想頑固,沈從文與妻兒之間隔膜漸深。
在家庭中孤立無援的沈從文逐漸患上了抑郁癥。1949年3月28日,沈從文在醫院用剃刀劃破了頸部及兩腕的脈管,隨后又喝了一些煤油……所幸搶救及時,才撿回了一條命。后來,沈從文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治療,但是張兆和卻轉身離開,決定去華北大學深造。這也可以理解為,張兆和始終沒有準備好如何面對丈夫。
但是在沈從文那頭,隨著他步入晚年,青年時期的理想主義和沖動在歲月的磨蝕中遍體鱗傷,他越發得以體會妻子曾經的不易。因此,晚年的沈從文一直在試圖尋求張兆和的諒解。
動蕩的年歲里,沈從文被下放做苦活,掃女廁所,他都泰然處之,唯獨在一次接到張兆和的信后,他像一個孩子般嚎啕大哭。為這份諒解,他等了整整23年。臨終前,沈從文留給人世間的最后一句話也是對張兆和說的:“三姐,我對不起你……”
張兆和在 1995 年出版的《從文家書》的后記中曾說:
“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 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
建立在這份釋懷之上,張兆和對沈從文一生的評價是“一個稀有的善良的人。”是啊,她不是不愛他,她只是忘了去懂他。等到終于懂得的時候,他已經離她而去。相對于生前的愛恨恩怨,也許這才是沈從文與張兆和愛情的悲劇核心。
在沈從文去世5年后,張兆和也因病逝世。而在此之前,她早已認不出沈從文的畫像。曾經她心里的這個人,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了,而也許他們會在下一刻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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