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網上盛傳耶魯大學前校長小貝諾•C. 施密德特抨擊中國高校的言論,其實是斷章取義自他在1987年美國耶魯大學迎新典禮上的演講。小貝諾·C. 施密德特(Benno C. Schmidt Jr.1944~,美國法學教授,曾歷任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院長,耶魯大學校長1986~1992年)
我很高興在這座大廳里見到眾多的學生父母,今天,我同你們一樣自豪,同你們一樣感到生活充滿了希望。近來,我也體會到了你們那強烈的喜憂交織的復雜心情:你們既為孩子們交了好運而欣喜,又為即將到來的離別而傷心;他們將在這里揮手向你們告別,踏上令人振奮的求索之路。此時,我特別想對你們說,雖然人文科學教育解放了人的個性,培養了人獨立自主的精神,它也同時增強了人的集體主義精神,使人更樂意與他人合作,更易于與他人心息相通。這種人文主義精神應貫穿于學生之間、師生之間,也應貫穿于父母與兒女之間。我們希望你們把自己當作耶魯的一部分,這是你們不可推卸的責任。我敢說,你們家長中有些人或許認為耶魯屬于你們,因為你們付出了昂貴的學費。很抱歉,我們增添了你們的負擔,但世界首屈一指的人文科學教育的費用確實昂貴——不僅對你們,對我們也是如此。我們感謝你們,因為你們為耶魯提供了名牌大學不可缺少的生源:聰明、好奇、精力充沛的青年,他們使耶魯生氣勃勃。我說這話的含義,與幾年前哈佛大學科南特校長的講話不同。他在講話中指出,哈佛大學之所以成為知識的寶庫,是因為每年新生入學給哈佛帶來自己的學識及不同的經驗,而畢業生卻什么也沒帶走,因此使名牌大學的知識庫不斷得到充實。
我歡迎耶魯學院全體學生出席你們的初次集會。你們的到來證實了這一大廳確實一直處于更新的進程之中。我非常高興、非常自豪地對你們說:你們就是大學!這句話,我與我的前任用不同的方式對新生已說了將近三百年了。這所古老的學府,這所受17世紀清教派宗教觀點的影響,在紐黑文殖民地種植園上建立起來的學府,雖然已經具備了以科研為主的現代大學的規模及令人難以置信的教學科研能力,而且看起來非常穩定,傳統色彩極濃,其實它也在不斷地變化。在我們這個不安定的社會,大學生活中有種輕率地遷徙及人員成批外流的傾向,有些學校因此而興旺起來,然而有多少學校能像耶魯這樣歷經幾百年風雨而保持傳統不變、目標始終如一呢?這里有必要與你們——我們的新伙伴一起思索,是什么將我們牢牢地團結在一起。這不僅是我們耶魯人感興趣的問題。
在各所大學,在教育家的會議上,在門肯那讀后讓人生悲的書中,他挖苦地稱之為“高等教育”的令人傷心的現狀。在教育部最近通過的教育方針及新聞公報所闡述的政策中,在眾多懷念過去告誡人們現狀似乎混亂不堪的文章中,都可以看出人們對大學的現狀,特別是本科生教育的現狀充滿疑團,令人焦慮萬分。人們嘲笑大學失去了重點,失去了方向,失去了一貫保持的傳統,缺乏集體觀念,課程價值流失,效率低,浪費大。人們嘲笑大學同時向各個方向發展。據說,有人對一位教育家指出他的建議錯了,應該做的恰恰是相反,他的回答卻是:“我們也會那樣做的。”現代大學的學院如若發現其對手遇到哲學或美學方面的困難,癥結必在單一對多數的矛盾上:一所大學,許多學院;一所學院,許多學生、許多教授、許多工人;一支教師隊伍,許多系、教學計劃、小班、委員會、俱樂部、研究所;一種課程表,許多課程——許許多多的課程;一個主要教育宗旨,許許多多的要求,要求大學解決緊迫的社會問題,要求采取**行動,要求注意世界范圍的**等等,不一而足。在現代大學里,我們的批評家會讓你相信:宙斯已被趕出天國,旋風主宰一切。
毋庸置疑,現代大學被強大的離經叛道的勢力所包圍。學校名氣愈大,這些勢力就愈強。或許本世紀形成的一股最強大的勢力是尋覓專門化的道路,知識爆炸與日趨復雜的研究技術使我們說不出對事物的一般看法。一切需要觀察,綜合似乎失去了作用。學術語言變得更深奧,甚至極有天賦的通才也完全不可能了解文學理論、經濟學或分析哲學等學科發展的最新動態,更談不上了解高能物理、分子生物物理學及生物化學了。除了專門化,各地的學校還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學校必須迎合學生職業訓練的需要,他們迫切要求學會動手,而不僅僅是動腦或從事研究。學校必須迎合我們及學生持久的口味,學術活動的內容既要合乎時尚,又要有娛樂性,還要能使大家從人類模糊不定的狀況中得到解脫。毋庸置疑,出于學生謀生的壓力,有的學院成了滿足一切人需要的“萬金油”;
毋庸置疑,大學有時企圖“增大惡行使其成為德行”,以為社會對出類拔萃的要求只是多:課程多、教師多、學生多、校舍多。雖然批評家繪制的這幅支離破碎的圖畫為高等教育提供了一連串有益的警告,我認為耶魯的情況完全不是這樣。即使人們意識到知識的深化發展必然導致**,有一點卻也真實無疑:即知識的連續性及其結構的橫向結合在耶魯、在其他名牌大學正煥發出青春活力。或許,這一現象帶來的結果是高等學校學習的緊張氣氛前所未有。但這種緊張一旦被人理解,被人控制,就可以激發人的創造性。
正是特殊學科與一般學科的緊張關系使重點研究擴大了我們的眼界,增強了我們的概括能力;正是專門知識與廣闊視野的緊張關系才使我們人文科學教育的目的精煉成培養掌握顯微鏡與望遠鏡的專家,善于從沙粒之中見到宇宙;正是學術團體與更大的社會勢力之間的緊張關系檢驗了學術界對我們可滲透的墻壁外面現實世界的冷靜思考。知識領域的革命在向前發展,特別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這一革命與專門化同時發生,是人類渴求理解的整個歷史進程中最感人的一章。
況且,知識的確是愈來愈向不能割裂的理解的本質方向發展,其發展需要我們越過學科界限、系別界限甚至學校界限去尋求真理。由于生物學的偉大革命強行推進到了分子水平,它在化學及物理學中涉及的面愈來愈廣,從分子水平來觀察事物,開辟了人們理解進化、生態學及地質學的新途徑。我們著名的、風度翩翩的物理學家一方面要理解分子生物化學與生物物理,另一方面還要懂得天體物理與天文學。基礎科學與應用科學的關系、科學與工程的關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密切、這樣互相滲透。耶魯優秀的醫學教師開創了將醫學研究與藝術及科學教師的研究相結合的先河。
人文科學的研究也相輔相成,與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及專門學科自然地結合起來,這是人類的想象力更豐富、更開闊的必然結果。在實證主義的殘骸及功利主義的灰燼上,跨社會科學及人文科學的新學科正為我們理解社會選擇及公共哲學樹立了新概念,奠定了新基礎。我還可以從你們課程表的每一部分舉例證實這一點。隨著理解的深化,我們綜合看問題的能力也增強了。除了知識的連續性及橫向結合性這兩股強大的力量,生活在耶魯使人感到愉快,因為我們決心對自己事業最重要的價值做出奉獻。我先談談對知識的態度問題。知識像我們周圍的宇宙及我們內心世界一樣,多層次多棱面,而且絢麗繽紛。我們有千萬條理由尊重知識,但我們用人文科學去教育人們渴求知識的感人價值在于我們堅信知識是工具,是力量,最重要的是它本身有價值。
我們渴求知識,堅持青年必須用文明人的好奇心去接受知識,根本無需回答它是否對公共事業有用,是否切合實際,是否具備社會價值等問題。這樣做,完全出自于父母對兒女的愛,對一幅震撼靈魂、含義深邃的名畫的愛以及對工作完成的滿意之情,而不是出自于任何其他的目的。當然,對家庭的愛或對工作完成的滿意都是有價值的;當然,這些都是為社會服務,它們與我們的需求關系就像餐桌上的食物對我們必不可少一樣。然而,如果用這些話來解釋我們對知識的忠誠無異于認為人性已經泯滅了。我這樣說并不意味著我們要避開耶魯學院的有用之物,我不是說不許所學課程與未來有聯系。堅持人文科學教育要為社會服務的,恐怕我是第一人。但我們千萬不能忘記名牌大學的學院教育不是為了求職,而是為了生活;在我們的事業中,人類渴求的不僅是技術,而且是理解,最最重要的是我們天生的好奇心要為現今的人類的需要服務,要與狹小的自我以外的世界合作,與大世界息息相通。
在任何一所大學,只要為知識而忠于知識的思想占支配地位,對真理,或者至少是對近似真理的無止境追求便價值無上。我們決不能因為真理是非**性的、有損于某些人的利益或者因為它是丑陋的就背離真理。耶魯大學主張思想的絕對自由及對智力的不可動搖的信奉,它們是追求真理不可缺少的條件。有了它們,追求真理才有意義及價值。我號召你們,像一代又一代比你們年長的耶魯男女校友一樣,接受這些基本觀念。一所大學似乎是孕育自由思想并能最終自由表達思想的最糟糕同時又是最理想的場所。它是最理想的場所,因為大學有大膽的甚至激烈的使命,要由理性的光芒來指引;因為大學充滿了歷史感,它教導我們時間**了許多挑戰性的信念;因為在其科研及教育使命中,大學必須尊重進化的思想,即自由的探求才會及時地更正謬誤,代替愚昧,改變偶爾我們因感情用事而認為世界是分離的、虛構的、騙人的偏見。大學懂得知識具有回天之力,它認識到自身是不斷在向前發展的。同時,它傾向于把智慧甚至特別的真理當作一種過程及一種傾向,而不當作供奉于密室、與正在研究的難題完全隔絕的一種實體。
但是,大學在許多方面也發現自由表達思想很難學會,也很難維持。要做到這一點,必須視野開闊,目光遠大,既要回顧過去,又要展望將來,僅僅考慮一個時代、一場論戰的特點,一種想壓制這種自由的誘人的沖動是遠遠不夠的。這一要求我們自己都很難做到,青年人就更感困難了。贊成自由表達思想的論點唯理性主義成分很重,而要求壓制思想自由的情緒可能發現它們被要求思想自由的理性論點所阻撓,而不是放行。起作用的長遠的觀點可能會使人們忽視目前的緊迫局勢。我深知這一困難并號召大廳內的各位放開眼界看未來,看到成熟,看到理性的沉著,它是自由表達思想的哲學基礎。事實上,我們信奉自由表達思想的價值,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們認為人類容易犯錯誤,但人類生來又渴求真理。
我常想,審查制度的真正問題在于審查必須由人來執行。你們一定會同意我的意見,如果一些言論被宣告不合法,世界就能進步。然而經驗告訴我們,如若我們同意壓制危險的或犯了方向錯誤的言論,就會引用某一原則并通過不為我們所控制的行政機構。令人傷心的是,檢查制度從來都是愚蠢、濫用權力并過分偏激的,這才是大問題,比說服我們這樣的好人去做**者要難解決得多。如果政權是**的,檢查言論的權力機構就會駭人聽聞的**。再引用萊因霍爾德·尼布爾的一句話:如若是人類的善使我們相信自由表達思想最終將為探索真理服務,那么人類的惡才使我們堅守這一信念。
我們熱愛知識,認為它本身有價值;我們信奉自由的學術空氣,認為它是追求真理的基礎;此外,我們還具備第三種基本價值觀,它賦予耶魯大學牢固的集體主義觀念及知識連續性的傳統。我提到,我們相信由我們文化精華產生的智力能夠幫助我們達到秩序井然、包羅萬象及大徹大悟的境界。聰明人接受任何思想觀念絕不只是把它們當作公認的信條,或是出于習慣才去掌握它們。智力使人們對事物的看法日趨全面,同時還尊重構成整體的部分事物的特質。智力使人具有時代感,明了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觀點;而且,雖則困難重重,用馬修·阿諾德那鼓舞人心的話來闡釋,要努力“觀察事物的本來面目”。學術界疑竇叢生、混亂不堪的狀況有一種可行的辦法解決,那就是要求所有的學生一起系統學習以古典文明為基礎但不限于古典文明的核心課程,以加強學校的學術風氣,保持知識的連續性。
我們應當承認,為了闡明這一觀點還需費不少唇舌。希臘羅馬的燦爛文化對耶魯來講是至關重要的。的確,人文科學教育必須以歷史、哲學、文學及古典文化藝術的偉大作品為基礎,而不僅學習被誤稱為“黑暗時期”、文藝復興及啟蒙運動時期的作品。然而,今年畢竟已經是1987年了。我們生活的時代是發明的時代,恐怖的時代,對理性與秩序提出挑戰的時代。任何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都必須用這一時代袒露無遺的思想武裝自己,才能生存下去。我們的航程必定像荷馬、像普魯斯特一樣艱辛,我們必須面對弗洛伊德、馬克思、文學理論及現代科學的挑戰。我們必須揭露歷史的重重矛盾,我們必須丟掉幻想,正如實用主義者喜歡形容的那樣,在濃烈的憤世嫉俗的氣氛中,把懷疑主義擠到虛無主義的邊緣,擠到——用艾米麗·迪金森那絕妙的詩句來形容——“骨子里無處藏身”的地步。但到此地步,我們還不能就此甘休。像普魯斯特的名著《追憶似水年華》中的主人翁一樣,我們懂得偶然性、不定性及時代不可能永遠激烈的含義,我們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把自己當作脆弱的社會成員。然而,正如普魯斯特一樣,我們能寫一篇杰作論述這一認識。《追憶似水年華》的開篇幾頁中,敘述者從睡夢中醒來,“像穴居人一樣一無所有”,但作者那豐富的感受通過幾千頁的書,用金線巧妙地縫合出一個活生生的人物,使我們從他身上看到了生活的意義。我們應該感謝普魯斯特對美的執著堅持,即我們每個人都能將自己的生活譜寫成詩篇。正是這種豐富多彩、有教育水平的與自我的談話,才能使我們避免了最終可能發生的危險:我們永遠不會明白自己生活的真諦。
1991屆的女士們、先生們:如果你們注意人文科學教育中那股連續性的力量,如果你們看到知識的深化有助于我們看到問題相關的各個方面,那么,你們在耶魯學院求學期間,用基爾凱郭爾的話說,會成為“自己屋子里的君主”。你們對知識的渴求,對自由思想的忠誠,對才智的信奉,將使你們無愧于站在一代又一代耶魯男女校友組成的人文科學大軍的行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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