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王安石的出山是當時滿朝文武所期待的結果,以致于在王安石還在當地方官時朝中就已出現“介甫(王安石的字)不起則已,起則太平可立至”的言論。這種言論甚至也蔓延到了東京汴梁的平民百姓中間,也就是說在王安石被調到中央擔任高官之前他的人品才華已得到朝野的公認。人們之所以對王安石滿懷期待首先是因為這時改革已成為朝野的共識:軍事上宋朝的軍隊從宋太祖開國之初的22萬一直膨脹到宋英宗年間的116.2萬,這一規模甚至在千年后的今天也能排到世界第四。然而宋軍空有龐大的規模,卻沒什么戰斗力可言:在契丹人的軍事壓力之下收復燕云十六州一事始終無法實現,宋太宗曾為此御駕親征,卻在高粱河之戰中遭遇慘敗,從此宋軍就患上了恐遼癥。令宋朝蒙羞的不只是面對契丹時表現出來的軍事上劣勢:唐代的靜海軍節度使利用五代十國的割據混戰局面脫離中原王朝的管轄,后來逐漸演化為今天的越南,宋朝在南征失利后正式冊封越南黎朝君主為交趾郡王,以此承認越南是自治的藩屬國而不再是中國直接統轄的領土,獨立后的越南曾于1014年、1022年、1028年、1036年、1058年、1059年和1060年多次深入宋境并曾攻破宋朝的欽州城,而此時的宋朝卻因疲于應付來自契丹的軍事壓力而沒進行任何自衛反擊的舉動。由黨項族建立的夏州李氏政權盡管在宋初曾一度臣服于宋朝,卻沒像內陸節度使一樣削奪權力,這為其后來建立西夏國奠定了基礎——1036年李元昊吞并了名義上臣服于宋朝的河西敦煌歸義軍節度使政權,1038年李元昊公然稱帝,為此宋軍在名臣韓琦主持下遠征西夏,結果卻在好水川全軍覆沒。就是這么一支沒什么戰斗力可言的軍隊卻需要北宋王朝花費巨額開支去供養:北宋軍隊的開支總額高的4800萬多,這占當時全部財政收入的5/6左右。毫無戰斗力卻耗費巨資的軍隊構成了一直困擾這個王朝而對冗兵問題,而另一個困擾北宋王朝的問題則是冗官——自宋太祖杯酒釋兵權以來宋王朝始終堅持對官員的高福利待遇,試圖以此換取他們的忠誠和清廉。然而在守內虛外、強干弱枝的國策之下宋朝的行政效率極為地下,位居高位的元老大臣們尸位素餐。由冗兵和冗官導致的結果就是:北宋王朝的全部財政收入用來養兵養官仍嫌不足。
就在宋軍于好水川之戰遭遇慘敗的八年之后宋英宗趙曙的長子趙頊誕生了,又過了20年之后趙頊成為了北宋王朝第六代皇帝。和之前傾向于保守的歷代北宋帝王所不同的是:這位年輕的皇帝在登基之初就把恢復漢唐舊疆作為自己的奮斗目標。為此他在繼位三天之后就視察了國庫,試圖以此了解自己能籌措到多少軍費,然而這次視察卻使他大為震驚——因為視察的結果是“百年之積,唯存空簿”。事實證明北宋王朝已然到了改革不可的地步,剩下的問題是怎么改?由誰出頭組織領導改革?其實在趙頊起用王安石推行變法之前各地官員已在展開自發的改革:陜西轉運使李參制定的陜西青苗錢例其實就是日后王安石推行的青苗法的原型;兩浙轉運使李復圭、知明州事錢公輔、越州通判張詵等人則對衙門賦役制度進行了改革,這成為了日后免役法的先聲......與此同時還在當地方官的王安石已在他的轄區內推行自己的改革理念:早在宋仁宗慶歷七年(1047年)王安石在擔任鄞縣知縣時就遍訪境內14個鄉,組織百姓在農閑時節疏浚河道、修筑堤堰,他還在青黃不接之時把縣里的存糧借給貧困民戶,約定秋后償還。王安石在任職地方時當地取得了糧食大豐收,同時當地的書院學校也得到了大力發展,出現學術繁榮的現象。隨著他在北宋官場上名聲越來越大之后朝廷一度將其調到中央擔任集賢校理、群牧判官等職務,然而這些職務都有一個共同點——雖然位高名顯,但基本都屬于文化學術類工作,然而王安石在擔任這些職務之時仍念念不忘提出自己的改革主張,后來更是為貫徹自己的改革主張不惜辭去顯望的京官職務,重新回到地方任職。王安石此舉在當時那些尸位素餐飽食終日的元老大臣看來無疑相當另類,而對那些有志于改革的人士而言:這件事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志在恢復漢唐舊疆的趙頊登基后很快就聽到了朝中改革派人士對王安石的贊譽之聲,于是在他的支持下北宋王朝展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變法。
王安石變法的主要目的是改變宋朝積貧積弱的現象,實現富國強兵的目標。為此王安石在農業、商業、軍事等各領域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在農業領域陸續推出了青苗法、免役法、方田均稅法、農田水利法,王安石試圖通過這些措施查出被豪強富戶隱瞞的土地,從而充實國家稅款,同時通過在青黃不接之時由政府出面提供低息貸款既解決農民被高利貸盤剝之苦,又充實國家財政,從而實現他所謂的”民不加賦而國用饒“。在商業領域制訂了均輸法和市易法,以此打破市場壟斷、平穩物價。在軍事領域實行保甲法和保馬法,試圖以此增強宋軍的戰斗力和解決戰馬來源問題。王安石變法在其早期階段還是取得了一定效果的——通過利用政府干預貨幣調控等措施從改善財政收支狀況入手,從而基本達成了變法的”富國“目的,而在”富國“的基礎之上又推行了一系列強兵舉措:熙寧年間北宋政府的年收入一度達到5060萬貫,單是諸路的常平、免役、坊場、河渡等錢粟就足夠使用二十年。元豐元年(1078年)宋神宗將新政中各項盈余收入作為日后北伐的資金全部統一收歸朝廷,此舉使他收獲的自己裝滿了32庫。五年后他又這么操作了一波,結果得錢20庫。在朝廷資金充裕的基礎上北宋王朝進行了軍事改革,正是在這一時期在宰相王安石的支持下由王韶主持了宋朝唯一的對外開疆拓土行動——熙河開邊,成功開拓了河湟地區,這次行動只開邊三千里,遠遠無法和漢唐時期國威遠播漠北、西域相提并論,但已是有宋一代唯一的開邊之舉,這也從側面證明了變法的成效。
從王安石的變法理念而言不可謂不先進——這從他與司馬光的爭議即可看出:在正式變法之前王安石和司馬光曾當著宋神宗的面發生爭執。司馬光認為:天地所生的財貨只有定數,不再民間就在公家,所謂善理財者無非不過是巧立名目行搜刮之舉;王安石則認為:善理財者完全可以做到民不加賦而國用饒。很顯然以我們現在的觀念來看:司馬光的認識過于膚淺迂腐——天地所生財貨只有定數嗎?我們只要對比一下幾十年人們的生活水平和現在的變化就不難得出這是一個錯誤的結論。事實上財富可以創造和增長,況且即使已是定數也完全可以通過種種方式改進分配和流通放佛,從而加快財富的流通速度,實現更有效率的分配。早在一千多年王安石就已意識到通過利用政府投資加快貨幣流通速度實現財富增值的辦法這不可謂不超前,然而王安石變法的關鍵癥結也在于此——過于超前。中國古代社會本質上是一個小農社會,在這種社會狀態下財富的增值是極為緩慢的,因此當時的財富不可能出現像現代社會這樣呈幾何倍數的增長,就此而言:司馬光的分析也不能說是毫無道理的——至少在短期內人們是感覺不到自身財富的增長的。
過去有的說法認為王安石過于書生意氣,缺乏對實際情況的了解,這當然并沒說錯。然而往往忽略了這樣一個基本事實:王安石在為相之前曾有過多年的地方官經歷,事實上他的改革措施很多都是在其地方官生涯內實踐過并取得過成效的。問題在于:王安石在當地方官時凡事都是親力親為的,因此他可以直接看到最底層老百姓的實際生活情況,從而根據具體實際情況調整自己的政策。然而作為宰相的王安石是不可能具體看到不同地區千差萬別的情況的,而在具體的變法過程中王安石過于急功近利的心態又促使他盲目給手下的官吏下指標任務。本來青苗法的制定是為解決農民被高利貸盤剝之苦,同時充實國家財政;然而在具體實施過程中地方官為追求政績就采用強制配發貸款的模式——無論是否需要借貸的農戶都被強迫必須借貸,而在這一過程中當地官員又趁機從中克扣盤剝,就使本來是為解決高利盤剝問題的青苗法最終反而加重了農民的負擔。此時身在京城的王安石再也不可能像他當地方官時那樣去傾聽來自民間的聲音了,盡管他本人的人品無可指責,盡管他懷著一片憂國憂民的赤誠之心,但不可否認的是在當時朝廷黨爭激烈的情況下他的用人政策完全就是任人唯親——誰擁護新法就用誰,反之就貶黜誰。一時間無數為升官發財不擇手段的陰險小人紛紛投奔王安石門下,新法在這些人手中逐漸成為禍國殃民之物。曾有人向王安石吹噓能排干八百里梁山水泊,從而增加八百畝良田。王安石聽了還大喜,結果猛然一想又問道:”排掉的水怎么辦?“誰知那人竟回答:”在旁邊再挖一個八百里大湖就可以裝下了“。也不知當時有多少這種吹牛拍馬之人曾得到重用。
事實上在王安石的反對者中不乏主張改革的人士,這些人只是覺得變法走得太快,不利于社會穩定,因此對其中一些較為激進的措施持反對態度——蘇軾就是其中的典型人物,他曾為變法的得失與王安石辯論過,然而不僅無助于修正變法過程中的過失,連他自己也被貶外放。當王安石變法最大的支持者宋神宗趙頊死后司馬光集結起新法的反對者在短時間內將新法盡數廢除,然而這并沒停止北宋王朝新舊兩黨之間的爭執,可以說自神宗年間新舊兩黨爭執從神宗年間開始以來歷經哲宗、徽宗、欽宗三朝從未中斷過,在激烈的黨爭之中新舊制度的弊端都被無限放大,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最終拖垮北宋的并非王安石的新法,也并非司馬光的舊法,而是激烈的黨爭。事實上新舊兩法各有優劣,然而在當時的狀態下已沒人認真思考新舊兩法各自的可取之處,整個國家被黨爭撕裂,從而難以形成合力。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靖康元年(1126年)閏十一月二十五日——這天北宋都城東京汴梁被金兵攻破,徽、欽二帝及北宋皇室、大臣被金兵擄掠北上,至此已持續數十年的新舊黨爭終于以慘烈的形式畫上句號。好不容易在靖康之變中虎口逃生的宋高宗趙構不得不就一個重大政治問題作出解釋:到底誰該為北宋的滅亡承擔責任?事實上真正導致北宋滅亡的原因并非王安石變法,而恰恰是在守內虛外、強干弱枝這一祖制之下宋朝政府和軍隊的低效率,當然不能否認的是自神宗朝以來數十年的新舊黨爭進一步削弱了宋朝政府的行政效率。然而對趙構君臣而言:他們不敢承認宋王朝的體制存在根本性缺陷,那么就有必要找出一個替罪羊來。很顯然盡管王安石變法的本意是富國強兵,然而懷著這一良好初衷的王安石變法卻開啟了北宋政壇數十年黨爭的序幕,無疑王安石是最適合扮演替罪羊角色的。通過對王安石的攻訐使趙構君臣得以否定宋王朝存在根本性體制缺陷這一事實,于是對王安石的攻擊迅速增加:當初王安石的政敵們所針對的只是新法的某些具體措施,卻從沒指責過王安石人品有問題,恰恰相反包括蘇軾等人在內都對王安石的人品稱贊有加;然而到了南宋王安石的形象變成了一個大奸似忠的佞臣。